過了兩天又被楊會計攔住。楊會計說,陶書記你不領走這筆錢我不好做賬呢,隻有你沒領了。錢又不咬手陶書記你就領了它吧。我說講了不領的,你還要我領什麼?我也愛錢,可是不在鄉裏拿一分錢這是已經說好了的呀。你要我怎麼好意思拿?我又扭頭走了。
下午楊會計再次攔住我。陶書記你不領我沒辦法交差。餘老板交待又交待,不能少你一分。我已經替你簽字了,錢你就收下吧。楊會計不由分說把五百元錢塞進我的口袋。我不知哪來的氣,一把掏出來,固執地塞回楊會計手中。我說,鄉裏不是馬上要建立助教獎勵基金麼?就當我的捐款好了。我再次扭頭就走。走之前端詳了一下楊會計的臉,他愣愣地看著我,神情十分古怪。
某天夜裏,我從電視上看到一條新聞:經有關部門檢查,我所掛職的這個縣,在整個收糧期間沒有向農民打一張白條。
確實沒有白條。沒有。
最漂亮的小洋樓
全鄉十六個行政村,我已跑了十二個。
每個村都有數幢兩到三層的小洋樓。小洋樓是新建的紅磚樓的昵稱。可見不少農民的生活有了相當的改善。不過,你瞅準村裏最漂亮的小洋樓,問是誰家的,回答十有八九是村支書的。
有統計為證:我跑過的十二個村中,有八個村最漂亮的小洋樓是村支書或前任支書建的。另有兩個村,支書和村長的樓房漂亮程度難分伯仲,所以沒計在內。剩下的兩個村是蘇家鋪和荷花村,蘇家鋪最好的小洋樓屬於一個養鱉專業戶(蘇支書是最好的支書,似乎也由此得到一條證明,雖然他好賭),而在荷花村,則屬於一家台屬——那也是全鄉最漂亮最氣派最威武的別墅式洋樓,院子裏半人高的狼狗就喂了兩條。
一部分人確實先富起來了。
教師節
岩板坡的教師節比城裏更像教師節。
兩座村小學校舍的落成典禮與鄉助教獎勵基金會的成立大會,都將在教師節這天舉行。鄉幹部和各單位將在大會現場向助教獎勵基金捐款。內部規定的捐款額為:黨委書記與鄉長800元,副書記500元,其他幹部200元至300元。一些幹部嘀嘀咕咕,私下說這是老板的政績工程。餘老板(我也認同了這個如今很流行的稱呼)在一個非正式的場合及時許了願,鄉幹部的捐款以後將以某種方式返還,主要是起個表率作用,造成全民辦教育的良好氣氛。幹部們的心這才平靜了些。
教師節的宣傳報道工作交給我來抓。餘老板說這些年岩板坡對教育投入的力度很大,但因宣傳工作沒到位,錢好像是扔到了水裏,在縣裏泡泡都沒鼓一個。他希望我能鼓出幾個泡泡來。我當然要盡心盡力,不然就被人看癟了。我與縣電視台約好,請他們的記者來采訪,並負責交市電視台播出。我還打算寫篇紮實的通訊,找找市報的朋友,爭取上頭版,把岩板坡抓教育的事好好宣揚一下。
這日我去找鄉聯校羅校長了解情況,路過好望角,被周書記叫住,說邀我一起去玉皇村。我說我有事,要去采訪羅校長呢。周書記鼻子裏一哼:“這個羅某人,不是個好東西!”我心裏吃了一驚。周書記平時溫文爾雅,為人嚴謹,從不在人前亂議論的。事出肯定有因,我忙坐到她身邊,問:“是不是有反映?”周書記說:“豈止是有反映,幹部群眾意見大得很,我那裏檢舉信都有好多封。”我問:“調查沒有?”周書記說:“許多事情是明擺的,不需要調查。再說,調查不調查,還得聽老板的。”
話題有些敏感,我和周書記都沉默下來。
過了一陣,周書記說:“問題都是經濟方麵的,這年頭,除了經濟問題就沒什麼問題了……當然,這幾年抓教育確實抓出了成績,鄉中學建起了新教室,蓋起了實驗樓,電腦都購置了幾十台,可是教學水平並沒有提高。再說,他鄉聯校的宿舍比校舍豪華得多!四室兩廳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光裝修就花了四五萬!錢哪來的?”
我心裏又吃了一驚,因為我的行政級別是科級,又有副高職稱,我的住房也才五十三平米。
“我可以說,這幾年鄉聯校是掉在錢眼裏了!一年到頭隻知道找鄉政府要錢,找學生要錢,找農民要錢!不給就是不重視教育。他們幾個人,福利費發起來幾百幾千,從不知足。把學校也帶壞了,收早稻,就要每個學生交五十斤稻穀;收了油茶籽,又要學生交五十斤油茶籽,而且規定要學生自已扛到學校去,不許家長送,也不許用車運。”
我不解:“這又為什麼?”
“為什麼?為了收現金!學生扛不起的,可以交現金。路又遠,學生誰扛得起?虧他們想得出來,還為人師表呢!”周書記忿忿地說。
我問:“這些事,鄉裏都知道麼?”
“有耳朵的都知道。”
“群眾意見肯定大得很。”我說。
“大又能怎樣?黨委會上也議過好多次,但都不了了之。提意見可以民主,但最後還得由老板來集中,他說了算。”周書記舔舔嘴唇,似覺話有些不妥,交待說,“這些話你隻在心裏,千萬莫到處說。你是外來人,還不曉得深淺。弄不好影響班子的團結。我的意思,對羅校長這種人你心裏要有個底。”
我點點頭,說,“我會注意的。不過,聽你這麼一說,我都不想去采訪他了。”
周書記忙說:“去還是應當去的,工作是工作,你是報道鄉黨委如何抓教育,隻要不把功勞記到他身上就行了。再說,鄉聯校的問題還不算最嚴重的。全鄉十六個村,至少有十一個村財務混亂,多年都沒有清理過,有些支書憑白條子收款支款,一年開銷十幾萬,用村裏的錢就跟用自已的一樣!問題大得很呢!可是我們隻處理像孟菊清那樣雞毛蒜皮的案子,還說是為了安定團結。唉。”
辭別周書記,我向鄉聯校方向走了一陣,又扭回頭。我實在沒有興趣再去見那位羅校長了。幹脆請報社的朋友來采訪寫篇文章吧,這樣上頭版更有把握些。我這位朋友在報社當著一個部主任,還有點小權力。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他在電話裏大呼小叫:“哎呀是作家呀!生活深入得怎樣?有沒有輔導年青女作者?還沒發現?不要浪費了機會喲。什麼?采訪,抓教育?他媽的,教師節一來,大家都跑去抓教育了。這幾天抓教育的稿子鋪天蓋地!不來不來,你那裏又沒女作者,我來幹什麼。什麼,救你的駕?沒那麼嚴重吧?好好,我也來深入一天,先說好,沒酒喝我可掉頭就跑嗬!”
第二天一早,我帶了鄉裏的桑塔納到報社把這位朋友接了來。餘老板親自作了詳細介紹,又親自陪他參觀了兩所新建的村小學,考察了鄉中學的設施,忙了一整天。中午晚上兩桌酒喝得昏天黑地,餘老板都差不多要醉了。報社的朋友感動不已,連說餘老板夠朋友,回去後一定寫篇夠朋友的文章,爭取發在一個夠朋友的位置上。我一個人喝啤酒,但朋友也說我夠朋友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見我喝了一瓶啤酒。作家,你還是要掛職才能進步呀!朋友這樣說,有點市委領導的派頭了。
朋友走時,餘老板一揮手,辦公室的小李變戲法似的提出兩桶茶籽油,又拿出兩條“芙蓉後”煙。朋友一一笑納。這都是我沒有想到的,可見我這人辦事還是不周全,不靈活,也不穩妥。
教師節這天,我在市報上看到了朋友的文章。無論是篇幅還是刊載的位置,果然都很夠朋友,更夠朋友的是,還署了我的名,讓我成了作者之一。我把報紙拿給餘老板看。我想他應該很滿意很高興的,便朝他臉上看。可是他臉上看不出一絲半點的高興與滿意來。他嗯了一聲,點點頭就走開了。我馬上就理解了他,這才是一個成熟的、老練的老板的態度。我不理解的是我自已,我什麼時候變得要看老板的臉色了呢?
教師節眨眨眼就過去了。這日楊會計又拿來一份表讓我簽字。說是給鄉幹部的捐款補貼。捐款就是捐款,既然捐了,還要什麼補貼?我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也沒想到老板真會兌現他的諾言。鄉政府總說沒錢沒錢,工資拖欠幾個月,這些錢又是從哪裏來的呢?我不想管閑事,可是我也不好領這五百元錢。因為這筆錢原本是鄉政府發的福利,是我不該拿的。變成捐款後又領回來,這不就像黑手黨洗錢一樣了麼?楊會計遞錢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推了一下。楊會計就說:
“陶書記,你讓我為難呢。這五百元錢,你再捐也好,拿去找小姐也好,我們當兵的管不著,可你得把字簽了。到鄉裏就按鄉裏的規矩辦,陶書記你就莫格外一條筋了!”
我心裏一怔,感到臉騰地紅了起來。趕緊簽了字,迅速地將那五張百元鈔票塞進口袋裏。我下鄉已經好幾個月,我一直盡量做到與大家打成一片,難道說直到如今,我還是格外一條筋?可是……我能不格外一條筋麼?
栽油菜
縣裏號召大搞冬季農業開發。口號是:幹部一邊倒,勞力一棍趕,突擊一件事——栽油菜。公路沿線的農田要栽成片,不允許有空白。電視裏,市長和縣委書記都扛著鋤頭下了田,邊種油菜邊作出了指示,要把油菜作為一季產業、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一個重要經濟來源來抓。
但是農民不積極。外出做生意和打工的比下田栽油菜的多得多。岩板坡公路兩側栽下的油菜寥寥無幾,很不好看。縣裏很快要來檢查,餘老板於是急得一臉鐵青,於是召開鄉、村兩級幹部會,明確責任,布置任務,於是通知全體鄉幹部於某日上午去公路旁幫某戶農民栽油菜,以實際行動感動農民,帶動農民。
然而農民不那麼容易感動。好話說了半籮筐,才說動一個農民讓出一丘田來栽油菜。鄉幹部們下田時,他在一旁遠遠地看著,感謝的話都沒一句。村幹部盡著地主之誼,先是每人發了盒煙,然後是礦泉水,後來還抬來半筐剛摘下樹的橘子。鄉幹部們邊抽煙邊喝水邊吃橘子邊勞動邊講痞話,倒也其樂融融。
我上一次使用鋤頭還是當知青時候的事,那時我是村裏的壯勞力。所以鋤頭在我手裏勾起了許多的回憶。慢慢地我就進入了角色,像一個真正的農人一樣得心應手地揮舞著鋤頭,引得一旁的梅麗小姐驚詫不已。陶書記你像那麼回事呢,你不像個城裏人呢。我說我上半輩子是個鄉下人呢,從土裏刨食呢。同時我詫異梅麗小姐,她怎麼以拿繡花針的姿態來抓鋤頭呢,那弱不禁風的樣子,每次舉鋤都勉為其難。不過由於運動,她那張本來就很清秀的臉紅撲撲的,很好看,真正的秀色可餐。我認真地起溝,將泥坯搗碎,平鋪在田壟裏,時不時地,餐一下小梅的秀色。小梅問起,我寫過些什麼作品,我矜持地、謙虛地作了一點介紹,她就作出無限向往的樣子。她說,在學校時,她也喜歡寫寫。我說,你要有興趣搞搞業餘創作,我倒可以輔導輔導,把習作拿到文聯辦的刊物上去發表。小梅說好,一定請陶書記多提意見。我有點興奮,還以為真的遇到業餘作者了呢。兩天後她將幾篇稿子拿給我看時,我很失望,那不過是她讀中學時寫的幾篇作文,幹巴巴的沒一點意思。
將近中午,我們拍拍手上了田塍。回頭望去,栽下的油菜東倒西歪,扔下的橘子皮星羅棋布,醒目得很。四周的老百姓對我們指指點點,不知議論了些什麼。為慰勞辛苦了的鄉幹部,鄉政府食堂裏擺了四桌酒菜。喝白酒還是喝啤酒,各取所需,用杯子還是朝天吹,各從所好。
抽了四條煙,喝了四十來瓶礦泉水,吃了半筐橘子、四桌酒席,栽了半畝油菜——這就是包括我在內的四十來個鄉幹部在這個上午做的事。
手機
剛下鄉的時候,鄉裏隻有餘老板和苗鄉長配置了手機。隨著我掛職時間的推移,手機就漸漸地多了起來。李書記有了,張書記有了,連楊會計也有了,開會的時候常見他們拿出來把玩,愛不釋手的樣子。仔細一算,總共有八台。除了老板和鄉長是鄉政府報銷外,其他人的手機費用都是自已想辦法解決的。而所謂自已想辦法,無非是找自已分管的站所去銷賬。所以,鄉裏的七站八所經濟效益的好壞往往能從分管領導有無手機上反映出來。楊會計是個例外,他的手機費是經老板特批,在合作基金會報銷的。
有天我與李書記去鬆樹坳村,見他舉著手機在村委會門前踱來踱去,嘴裏念念有詞,待他忙完,就借他的機子給老婆打個電話。我在鍵盤上摁了半天,沒有任何反應。李書記這才笑著告訴我,這兒是無線通訊的盲區,手機根本打不通。
這才曉得,他不是玩手機,而是在玩派頭。
農民負擔
農民的負擔主要由三部分組成:
1)稅
農業稅、特產稅、屠宰稅等。
2)鄉統籌
教育附加費、民兵訓練費、優撫費、計劃生育費、行政包幹費等。
3)村提留
公積金、公益金、管理費(報刊費、招待費、村幹部工資等)、有償服務費(農機管理、畜牧防治、水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