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手記02(1 / 3)

督查隊的人馬上湊過去說:“都是抽的戰鬥力最強的隊伍。特別是岩板坡的同誌,表現很不錯。”

胡副書記很欣慰:“噢,是嗎?哪位是岩板坡帶隊的?”

我趕緊站起來:“是我。”

胡副書記拍拍我的肩:“嗯,不錯不錯,值得表揚。督查隊的同誌要向指揮部好好反映。實際上,我們縣的抗洪搶險工作比其他縣都作得好,至少也不會差,要說差,差就差在宣傳輿論工作沒有搞上去。你們回去後,要好好總結,可以寫個稿子往市報和縣、市電視台寄嘛。”

我點頭道:“我們一定照胡書記的指示辦。”

胡副書記回頭欲走,又轉身道:“哎,你們那裏不是有個掛職的作家麼?”

我一怔,答道:“是呀。”

胡副書記說:“要好好利用他嘛,不要浪費人才資源嘛。”

我不知說什麼好。幸而胡副書記並不要求我說什麼,兀自轉身走了。

回到責任堤上時,苗鄉長帶著換班的人來了。說洪水回落很快,大部分人都撤回去休息,隻須留少量的人守堤。他讓我回家多歇息幾天,不要急著下鄉。我沒有推辭。騎上自行車往家裏緩緩而行時,我感覺疲憊之極,似乎此生此世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主席台上

鄉裏在影劇院召開表彰優秀黨員和抗洪先進個人暨救災補損動員大會。我進會場一看,才知鄉下開會也已跟城裏接軌。主席台的長桌上,規規矩矩地擺著寫有出席會議的鄉黨委領導名字的牌子。而且那牌子居然也是有機玻璃作的。仔細一端詳,位置排列也很講究,與所任職務在黨委裏的位置相對應,很有章法。記得有一次市文聯開個頒獎大會,就為了主席台排座次的事煞費了苦心,結果還是出了紕漏,將一位政協副主席的位子排後了一名,弄得這位副主席大為不快,叫人改正了錯誤才肯上台。過去了很長時間副主席還耿耿於懷,說你們文聯就這麼個政策水平呀!以後文聯開大會就吸取了教訓,專門請市委辦的人來排座次。

我和黨委的其他人一樣,先在台下坐著。待黨委辦的同誌邀請過了,並且餘書記已經帶了頭,才相跟著走上主席台。我坐在餘書記左邊,中間隔著李書記。往台下一望,一千多黨員幹部幾乎將會場塞滿了。許多人向我指指點點,我想他們可能在好奇,哪來的這麼一張新鮮麵孔。我雖然已跑了很多地方,但不認識我的人還是大多數。此生此世還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場合,當我向台下俯瞰過去的時候,一種高人一頭的感覺油然而生。心想,難怪別人這麼在乎主席台的位置呢。

眾人的目光在我臉上瀏覽,我隻好裝模作樣地翻閱文件。一個女子過來倒開水時,我學著廣東禮節,撮起兩個指頭在桌麵上輕輕叩了叩,以示謝意。女子對我笑了笑。她很年輕,長得也清秀小巧,就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我問李書記她是誰,李書記說是鄉廣播站的梅麗。“陶書記很有審美的眼光嗬,小梅還沒找對象呢!”李書記湊到我耳邊說,又對我有意味地眨眨眼。

我笑笑,沒有吱聲。

大會開始,我正襟危坐,嚴肅地望著台下,也許由於過於嚴肅,自覺麵部肌肉有點發僵。第三項議程是由我宣讀鄉黨委關於表彰優秀黨員的決定。我知道,餘書記把這個任務交給我是以示對我的尊重。宣讀之前,我特地用茶水疏通一下嗓門,讓稍稍有些發緊的聲帶鬆弛下來。麥克風把我的聲音放大並且美化了。它抑揚頓挫,渾厚而洪亮,很像是那麼回事,我對此簡直有點吃驚。我忍不住很有些自我欣賞了,其結果便是聲音愈來愈好,幾乎可以稱作美聲讀法。遺憾的是文件太短,癮還沒過足,就讀完了。難怪許多人熱衷於文牘,它確實是可以帶來某種快感的。

“到底是市級水平,陶書記念的是字正腔圓,我還以為把趙忠祥請來了呢!”李書記湊到我耳邊低聲道。

我笑笑,小聲道:“我又不能提拔你,拍我的馬屁幹什麼?”

台下的人見我們交頭接耳,隻怕以為我們在談工作吧?

散會了,從主席台下來,隨著人流步出影劇院時,我感到自已正從某種罕見的狀態中退出。人真是一種怪物,為什麼一坐上主席台,就感到自已不是自已了呢?

出恭難

出恭難,難在要抵禦蚊子的進攻。

廁所在食堂後麵,是六十年代的產物。土牆上“鬥私批修”的標語清晰可見。白天蚊蟲可能要休息,並不多見,尚能對付。天一擦黑,可了不得,人一進門,它們就群起而攻之,嗡嗡地圍著你團團轉。手隨便往屁股上一抹,就抹下幾粒粘粘的濕濕的蚊蟲屍體來。有一次,一隻蚊子居然在我那不好說出口的部位叮出一個包,真是可恨之極。所以每次出恭,都猛憋一口氣,速戰速決,盡快撤離。後來我隻好向別人學了,解小手時見周圍沒人,就把尿撒在門外陰溝裏。

廁所不可能翻修,因為使用它的隻有住在平房裏的幾個沒帶家屬的鄉幹部,它不是大多數人的利益所在。

我之所以盡量不在鄉政府住宿,出恭難是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洗澡也是一難,鄉政府沒有澡堂。

對聯

鄉幹部會。苗鄉長擺鄉財政的困難,講不能按時發工資的苦衷,要大家諒解,並強調欲渡過目前的財政危機,隻有開源節流。流已節得差不多了,比如招待費就比去年少用了多少多少萬,主要是要開源。而這個源是要靠大家一起開的,光靠餘書記和他苗鄉長四條腿跑是不夠的。鄉黨委已經研究了,誰先跑來了資金,先給誰發工資,並且按百分之三給予獎勵。

我和陳一安坐在一角,苗鄉長說話時他一直埋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我碰碰他的肘子:“是不是準備發言呀?”他笑笑,把本子給我看。上麵有一副剛寫的對聯:

借新賬還老賬借賬還賬賬還賬

拆東牆補西牆拆牆補牆牆補牆

橫披是:忙窮窮忙。

我不解,低聲問:“岩板坡不是產值過兩億的先進鄉麼?”

“虛的,”陳一安說,“光那個修了幾年還投不了產的水泥廠,一年的貸款利息就得付幾十萬。鄉幹部超編一倍還不止,七八十個鄉幹部縣財政隻撥二十來個人的工資。日子怎麼過?隻好東拉西扯,泥巴蘿卜揩一截吃一截。”

散會時,苗鄉長攔住我:“陶書記,你是市裏的知名人士,應該有不少關係,能不能幫忙貸點或者借點錢來呀?”

我很為難,實話實說:“我這人沒什麼交際,銀行和財政局的人一個都不認得。”

“噢,”苗鄉長看我一眼,臉上有一種不滿的失望。

尷尬

四男一女,相邀去荷花村檢查計劃生育情況。租了一台沒牌照的舊吉普車。後座隻能坐三人,但必須擠進去四人。都尊重市裏來的陶書記,要陶書記坐副駕駛座,陶書記以示平等,以示與群眾打成一片,硬要謙讓,結果,便遇上了尷尬。

最後上車的是婦女主任鬱蓮香。鬱偏偏從我坐的這一側上車,門一拉,先鑽進上半身,說:“陶書記,我隻好坐你身上了。”我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她就一屁股坐在我大腿上了!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頓時尷尬之極,臉驀地燒得滾燙。她倒若無其事,滾圓的臀部沉沉地壓在我腿上,還隨著車子的顛簸顫抖不已,弄得我動都不敢動一下。這一來,坐在前座的陳一安有話說了:“哎呀,陶書記豔福不淺呢!早知如此,我不該坐前頭來的。是不是早策劃好了的呀陶書記?”

我窘迫地笑笑,不知說什麼好,上身盡量地離鬱遠一些。

“陶書記是個正經人,哪像你們呀,盡往歪處想,”鬱蓮香回過頭來道,“陶書記,我不太重吧,壓得不疼吧?”

我忙說:“不重不重。”

陳一安笑道:“重不要緊,陶書記還希望壓重一點呢。隻是鬱主任你小心一點,莫把陶書記的大腿弄濕了喲!”

“莫痞好不好?!”鬱蓮香嗔道。

“痞有什麼不好?如今呀,講真話領導不高興,講假話群眾不高興,講痞話大家都高興!”陳一安搖頭晃腦地。

為擺脫尷尬,我趕緊插話:“此話精彩、精彩!”

“陶書記,味道怎麼樣?”陳一安對我直眨眼。

“味道好極了!”我恰到好處地運用了一句廣告詞。

我是不是也有點痞了?

陶書記不再尷尬,再尷尬就矯情了。

沒有白條

早上六點半,天剛亮不久,匆匆擠上機械廠接職工的班車,趕往岩板坡。我一般不再在鄉下睡,買了月票,天天早出晚歸。班車走到離鄉政府一裏地的地方,再也走不動了:前麵的路被農民交糧的手扶拖拉機、小四輪完完全全堵塞了。

我下了車,順著公路邊沿走過去。空氣裏彌漫著機動車排出的廢氣,糧站裏麵車吼人叫,亂作一團。張張被伏天的烈日曬黑的臉焦急地晃動著。忽然想到,縣裏已經宣布,今年一定要杜絕收糧不給錢而打白條的現象。是不是真沒白條了呢?見一個老伯拉著一輛空板車過來,便迎上去,問:“老伯,糧站是不是付的現錢呀?”老伯瞟瞟我,含義不明地搖搖頭,很惶惑的樣子。我又問:“不是打的白條吧?”老伯不睬我,加快步伐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這時一個紅臉大漢閃過來,叫道:“陶書記!”

我不認識他:“您是……?”

“我是魯中年,絲茅衝的,你到過我們村,那天中午你們喝酒,還是從我屋裏買的雞呢!我還曉得你是個作家。我想請你向上級反映反映情況。”說著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兩張單據來遞給我。

我說:“是不是打白條了?”

他憤憤地說:“你看嘍,這跟打白條有什麼區別?”

我仔細一看,一張是購糧付款單,另一張是代扣統籌款的收據。

“這統籌款扣得沒道理嘛!晚稻剛插下去,要施肥打藥,正是要用錢的時候,鄉政府這樣做,簡直是攔路打劫嘛!”魯中年額頭青筋突起,大聲大氣,招來了好幾個交糧的農民。他們也隨聲附和,忿忿不平。

農民們是有道理的,但我不能隨便表態,以免激發他們的憤怒情緒。

“陶書記,請你幫我們反映到縣裏去,縣裏要是不管,那就往省裏反映,省裏也不管,那就隻有找國務院告狀了!”

魯中年情緒越來越激動,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不是好跡象,我趕緊把單據還給魯中年,大聲說:“請大家放心,我一定向上級反映!”說完,立即從人群中抽身出來。

到了鄉政府,去吃早餐,碰上餘書記,便把情況跟他說了。餘書記埋頭吃米粉,嘴裏吸得嗤嗤響,邊吃邊說:“怎麼不能扣?不扣,統籌款收得上來?農民就是農民,覺悟沒有那麼高,要他自覺自願地交,就像剜他的肉!你別管那麼多,那個魯中年,每年收提留他都要絞筋,是個典型的刁民!”

刁民這個稱呼讓我暗暗吃驚。在我的印象中,刁民是舊社會的地主老財專門用來稱呼那些敢幹反抗他們的窮苦百姓的,是個已經被時代淘汰了的詞。

“如今幹群關係比較緊張,有些害群之馬唯恐天下不亂,穩定工作很難做。陶書記,希望你發揮自已的特長,多做正麵工作,助我一臂之力啊!”餘書記用筷子嗑嗑碗邊,以一種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稱的語氣說道。

我當然明了餘的含蓄表達,我說了聲我盡力而為吧,就離開了他。

我心裏很悶。

跑到好望角食品店,準備跟人下村。陳一安也在店裏坐著,我便把早晨遇見的事向他說了。下鄉以來,我和陳一安的交往最多,也最談得來。

陳一安聽我說完,笑道:“陶書記是不是打算為民請命嗬?”

我反問:“你看呢?”

陳一安說:“我看沒有必要浪費筆墨,因為不會有結果。”

“為什麼?”

“因為這事不典型。它太普遍了,全縣有幾個鄉鎮不要糧站代扣統籌款的?幾乎沒有。雖然我也同情農民,但我也讚同扣款,不扣款,我的工資獎金就拿不到,我也是人,我也要靠這幾個錢過日子。”

“所以你們就無所顧忌地欺負老百姓!”我說。

“嘿,隨你怎麼說,我要欺負,還沒這個資格呢。”陳一安瞧瞧我,說,“陶書記到底是個文人,到哪裏都忘不了憂國憂民。這樣看來,你還是秉筆上書好。”

我說:“這又為什麼?”

陳一安說:“好對你作家的良心有個交待呀!”

“去你的。”我在他肩上擂了一拳。他的話戳到了我的疼處。

我找人打聽了一下,周圍的幾個鄉鎮果然也在收糧時代扣統籌款。我沒有向上反映。因為確實不會有結果。太普遍了。一滴雨落進河裏頂多濺起一個水泡,甚至水泡也不會有。況且我還得顧及餘書記以及廣大鄉幹部的態度。我的職還得在這裏掛下去。入鄉還得隨俗。

早稻入庫速度很快,僅十天時間全部完成。岩板坡搶了個頭彩,全縣第一名,受到了縣委的表彰。那日楊會計叫我領錢。我問什麼錢,他說早稻收購完成得好,老板指示每人發五百元獎金。我說我不領。我說早就說好了的,我的工資獎金都在原單位拿,不增加鄉政府一分錢的負擔。我扭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