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龔頭從保險櫃裏拿出兩份字據:“你讓杜海霞從我這兒取走一百萬,又讓……”
馮祥龍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好了好了。”轉身去找杜海霞。杜海霞在公司的正式名分是“出納”,但誰都知道,在九天集團公司,主管財務的是老龔頭,但管著老龔頭的卻是他手下的這個“小丫頭出納”杜海霞。老龔頭的“出色”,就在於他非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畸形的局麵。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把當年在一通用的那一套拿到九天集團公司來使了。雖然說起來,都是國有的。但此“國有”,遠不是彼國有了。此“國有”,是一定要打上引號的,否則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你都會無法理解的。此“國有”帶著更強烈的“個人色彩”。這種“個人色彩”到底合法不合法,合理不合理,老龔頭鬧不清。
但幾十萬的年薪和三室一大廳的房子,還有使用專車的權利,他還是十分看重的——當年在一通用那樣的特大型國企當財務科長時,他有什麼呀?!上職工食堂吃中午飯花一元五角錢買一份紅燒肉還得左顧右盼跺腳放屁下多大的一份決心呢!
馮祥龍從杜海霞身旁走過時,對她做了個手勢。這手勢是他倆之間才通用的,其內涵也隻有他倆才明白。幾分鍾後,杜海霞便悄悄地進了馮祥龍辦公室。
“你那小金庫裏還有多少現金?”馮祥龍問。馮祥龍喜歡杜海霞,首先當然是她長得有棱有角、大大方方一張瓜子臉,白白淨淨兩條細眉毛。尤其重要的是她聰明。女孩兒的聰明對馮祥龍來說,居然會是那麼重要,甚至是必須的。自從中國大地上再度興起“無煙工業”以來,歌廳舞廳練歌房洗頭洗腳洗浴中心……他真沒少去過。他也曾惶惑過(畢竟是當兵出身,部隊的正麵教育,曾經給過他一個單純的心靈),也激憤過(怎麼如此輕易地甚至是“廉價”他就能從肉體上“享受”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要知道當兵時,哪怕是走近一個女子,都會使他沉重得、緊張得喘不過氣。異性的一切對於他來說都曾經隻是美麗的遠不可及的想象),後來對這一類的女孩兒便厭倦了(也就這樣吧)。他重新看重“精神”,也就是說,跟他交往的女孩兒,除了要能讓他賞心悅目,還要能跟他“說得上話”。雖然他還是會上那些可以找到廉價享受的地方去消遣——真煩人啊,經常要陪各種各樣的客人以至各種各樣的貴賓去做這種“消費”,但他開始下工夫給自己找一個這樣的女孩兒,不僅能跟自己“說得上話”,而且在遇到真正焦頭爛額、手足無措時,給自己一份真誠的慰藉和體貼,一種庇護和鬆弛,一點兒寬諒和理解,一片餘蔭,一杯不會涼去的濃茶……
但這樣的女孩兒又不能太聰明了,太聰明也會是一種禍害,隻能聰明到他能駕馭的程度即可。有時還要能裝一點兒“小迷糊”……他認為杜海霞百分之一百就是這樣一個“小東西”。
她原先是房管局係統下屬的一個內部招待所的服務員。他在那個係統裏當行管科科員。第一眼見她,他就非常激動。不知道為什麼,她哪哪都那麼合適,站在那兒發呆的神情也……也完全是……早先想象之中的,後來交往深了,發現她跟他單獨相處時,總愛搶他的話頭,總要反駁他的觀點,這有點兒讓他心煩。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九全九美也實屬難能可貴了呀!況且她還有一副修長而又飽滿的身材哩!
杜海霞告訴他,她手中大概還有六七十萬。
“都給我提出來。”馮祥龍嘬著牙花子說道,仿佛牙有點兒疼似的。
杜海霞低聲說道:“幹嗎?你不過日子了?”
馮祥龍瞪她一眼:“叫你提,你就提。”
杜海霞一賭氣,沉下臉,轉身就走。
馮祥龍忙一把拽住她:“又怎麼了?”
杜海霞甩開馮洋龍的手,說道:“我還能怎麼了!”
馮祥龍壓低了聲音說道:“那位顧大公子又別出心裁,想投資影視,從我這兒借100萬……”
杜海霞扭過頭問:“哪位顧大公子?”
馮祥龍說:“還有哪位?顧副書記的大兒子。”
杜海霞啐道:“上個星期他剛從咱們這兒拿走100萬。說是搞北華賓館裝修。這又來了!他還有完沒完?九天集團不是他顧家的私人銀行。就是他顧家的私人銀行,也不能這麼由著他的性子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那也得經董事會討論批準哩。”
馮祥龍無奈地:“他讓我替他墊付一下,下個月他就還。”
杜海霞一屁股坐下,給馮祥龍一個大後背:“還?你不去打聽一下,他顧大公子跟人借過多少回了?哪一回真還了?”
馮祥龍打著圓場:“大多數還是還了的,就是不那麼準時。”
杜海霞苦笑笑:“這錢反正不是我杜海霞的,我操哪門子心?”
馮祥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
杜海霞一下站起,衝他吼道:“你知道?你那些朋友一張嘴,你就給。你總有一天……讓人賣了、埋了,還不知道上哪兒找自己的墳頭哩!”
馮祥龍賠著笑臉道:“好了好了,我現在需要顧家的支持嘛。再說,什麼事,有利也有弊,有弊總有利嘛。沒有那些朋友,我馮祥龍能有今天嗎?既然要交朋友,就不能不擔一些風險、付一些代價,這世界沒有光賺不賠的事。想著光賺不賠,到頭來什麼也賺不著!”按說,論馮祥龍的個性,他是絕對不能受人這麼“撅”的,更不能受一個女孩兒這麼“撅”。但杜海霞每每衝他發這麼大的火,他不僅都領受了,還總在他心裏引發一股酸也不是,甜也不是,亦酸亦甜的人生滋味——你想啊,她這是為了誰?小臉兒漲得通紅,兩眼氣得直冒淚水,還不是為了我馮某人?她又得什麼了?她是真把我馮某人的事情當她自己的事情來盤算,才這麼上心的。要不,她犯得著嗎?
所以,每回跟杜海霞這麼鬧過,他總是先賠下笑臉,悄悄買兩樣她喜歡的東西,最不濟也要帶她去王老五醬骨頭店去吃一回她最愛吃的那“豬半邊臉兒”,或上新開的那家“東北風”涮鍋店裏涮一回大魚頭。那家涮鍋店裏金紙包裝的“哈爾濱啤酒王”,透著那麼一股醇香,據說能讓現如今從不喝酒的女文化人也都一個個地喝上了癮。
“那你也不能往顧家投那麼多錢!”杜海霞漸漸平和下來。真跟她說道理,她還是能聽的,這女孩兒就這點好。“好了好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需要,尤其是這些天,我特別需要,特別特別需要。趕快替我去提這錢,我已經跟顧大公子說好了,等他那個北華賓館裝修好了,你就上他那兒上任,先當副經理……”
杜海霞嬌嗔道:“隻是個副的呀?”
馮祥龍說:“當副官,時間比較富裕。這一段時間你不是還要自學考試嗎?”
杜海霞說:“哎呀,其實考不考也無所謂。”
馮祥龍正色道:“要考!你不能靠我過一輩子……”
杜海霞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
馮祥龍沉默了一會兒,鄭重地說道:“意思就是你得把文憑給我拿下,你自己得有那麼一點兒真本事。萬一有那麼一天,姓馮的讓人拉下馬了,你自己還能混口飯吃。”
杜海霞一下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