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潔把咖啡杯捧在手心裏慢慢地轉動著暖和著自己冰涼的手,隻等方雨林把剛才中斷的話再撿起來重續下去。
“丁潔,不管我們之間的個人關係怎麼變化,在這個社會上,你我總還應該算是比較正直的人吧?或者說,都還算是願意堂堂正正活著的人。雖然,‘堂堂正正活著’這六個字,已經被不少人視為貶義詞,壓根兒就瞧不在眼裏了。但作為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你為這個世界轟轟烈烈地製造著香花;作為刑警,我為這個世界默默無聞地鏟除毒草。我倆說到底,還是在一條道上跑的車,你說,對嗎?”方雨林認真起來。
丁潔卻苦笑道:“方雨林,你真逗,說著革命樣板戲裏的台詞,跟我白話那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可每年都有幾百個年輕的警察為這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獻出自己不能再重複的生命!”方雨林說道。“如果不是出於多年來對你的基本信任,那天晚上我不會那樣冒冒失失地去找你打聽那個人的情況的。”丁潔十分委屈地說道:“你既然要我協助你,你就應該向我講明周密……”方雨林忙打斷她:“噓……”丁潔忙改口道:“……你就應該向我講明那個人的情況。”方雨林真誠地:“到能講的時候,我會講的。”丁潔說:“你大致說一說,他到底卷進了一個什麼樣的漩渦……”方雨林十分懇切地:“不要再逼我了,行嗎?”
丁潔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謝謝!”方雨林真誠地說道。兩個人默默地又坐了一會兒。方雨林猶豫地說道:“我能再問你一些有關他的情況嗎?我保證,我問這些絕不是要套你的隱私,更不是想幹預你的私生活,隻是想得到你的幫助。”
丁潔也猶豫了一會兒,問:“你想知道什麼?”
方雨林想了想,問道:“你這段時間跟他那麼親近,有沒有感覺出他有什麼反常的表現……”
丁潔臉一紅:“誰跟他親近了?”
方雨林說:“親近就親近,這沒什麼……”
丁潔說:“沒親近就是沒親近。我和他的關係,到目前為止,隻能說來往比較多。”
方雨林說:“好好好。在你們的來往中,誰占主動?他?還是你?”
丁潔有些反感地反問:“這跟你要了解的情況也有關係?”
方雨林忙說:“那倒不是……你跟他在來往中,覺出些什麼……什麼來了?”
丁潔想了想:“他總是勸我讀他的日記……”
方雨林馬上興奮起來:“日記?”“青少年時代的日記。”“有他榮升副市長前後記的日記嗎?”“那他怎麼會輕易示人呢?”“也許他會給你看的。”“你想看?”“我沒那癮。如果他能拿給你看,你倒不妨看一看。”“想讓我當你的眼線,給你臥底,當一回你的私家偵探?”“你說他為什麼要你看他的青少年時代的日記?”“不知道。”“你看了嗎?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嗎?”“我沒看。”“為什麼不看?”
“這你就別管了。”“他催你看了嗎?”“也沒有。他從來不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他從來不像你似的……”“他修養當然比我好,要不,他怎麼能當上副市長呢?”“問題根本不在修養不修養!”“讓你看他的日記,也許是為了增進你對他的了解。這算不上什麼反常。”“但是……他總帶著一種那樣的情緒……”“什麼情緒?”“說不清……”“是急著要跟你親近,想跟你有肉體接觸?還是……”
丁潔極反感地說道:“你們男人怎麼老喜歡往那兒想?”
方雨林認真地反駁道:“肉體接觸也很正常嘛。”
丁潔真生氣了:“你要再說這種話,我就不談了。”
方雨林忙歉疚地做了個免談的手勢,問道:“如果不是那種東西,那你覺得會是一種什麼東西?”
丁潔說:“如果他急著想跟我親近,有……有你所說的那種接觸,也許又正常了。但他不是。他頻頻地主動跟我約會,但每一次,他又特別有分寸,在那種讓人簡直感到壓抑的分寸感中,還總是帶著那麼一種憂鬱,讓我覺得他心裏憋著什麼……憋著一種想擺脫又擺脫不掉的東西……”
方雨林追問:“什麼東西?是工作上、人際關係上遇到的障礙?”
丁潔搖搖頭:“好像還不僅僅是這一類的障礙……他給我日記,又不催我看,給我的感覺,好像隻是要我替他保管這份對於他來說最珍貴的記憶。他約我見麵,但又不做進一步的接觸,給我的感覺,也好像隻是在跟一份他最不能割舍的記憶做告別……”
方雨林的心一動:“告別?告什麼別?為什麼要告別?”
“說不清……真的說不清……”
方雨林小心翼翼地提議:“你沒找個機會深入跟他談談,了解一下他的這種情緒,問問他心裏到底憋著什麼?”
丁潔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任何追問,都會使他處於十分為難和尷尬的地步。我……不想使他為難,更不想讓他尷尬……”
方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你是真的愛上他了。”
丁潔苦笑笑:“也許吧……”
回家的路上,方雨林和丁潔都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坐著,又都保持著沉默,都把臉向著自己那一邊的車窗,默默地打量著窗外那冷寂的景色。車窗外,雪已經不下了,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唯有一幢幢黑黑的掠影,同樣無語地默對著高闊的夜空。車到丁家小院門前,丁潔要掏錢,方雨林搶先一步,把錢遞給了司機,並笑著對丁潔說:“還是用我這帶魚腥味兒的票子吧。”
丁潔則對司機說:“麻煩你一會兒送這位先生走。”
方雨林則說:“不用,不用。”
丁潔立即掏出五十元錢給了司機,說道:“一會兒送這位先生回家。”說著,轉身拿鑰匙開了院門,走了過去。方雨林趕緊從司機手裏拿過錢,對司機說了聲:“你走吧。”急急地追上丁潔,把錢還給了她。
丁潔不接,這張五十元的票子便一下掉到雪地上。兩個人默然相對,無語地站著。一陣風吹過來,把地上那張票子吹得飄了起來。方雨林慢慢彎下腰撿起它,輕輕撣去票麵上的雪花,最後說道:“丁潔……你願意跟誰好,願意去愛誰,我不幹預,但請允許我再說最後一句話,我們都是人民奉養的國家公務員,都是年輕一代的共產黨員……”
丁潔叫了起來:“夠了!”
方雨林不作聲了。他也不想說得更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的確也“夠了”。
過了一會兒,方雨林把錢放進丁潔的皮包裏,然後轉過身,走了。門在方雨林身後關上的一刹那,丁潔傷心地抽泣起來。
夜空,雪霽後的夜空,終於浮出了半輪明月,靜靜地高懸在樹梢上。而後,這半輪明月又很快被雲翳遮蔽了起來。大樹、雪地、樓群……又都很快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丁潔獨自站在小院的廊簷下,低聲地哭了許久許久……從今天方雨林的態度來看,雖然他仍沒說出什麼具體的情況,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周密的確出事了。最起碼也是方雨林認為周密是出事了,所以他才會持那樣的態度:不希望丁潔跟周密再保持某種“戀愛”關係。也許到目前為止,這還隻是方雨林個人的看法,但他畢竟是市公安局一位重要的刑事偵察員。他是掌握(部分)內部情況的人。他的態度,他的警告,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在新聞部,聽同事們采訪回來,講述貧困山區的情況,講述染病學子的困境,講述司法不公給基層民眾造成的無奈和窘迫……她都會激動、都會心酸,以致熱淚盈眶,雖然一次又一次地她不再拍案而起,心尖戰栗的程度也不似原初時那般強烈,呐喊的願望和癡情的追問也漸漸被積重的無奈和憂患般的沉默替代,但每每地聽到深情處,她還是會為之動容,眼目會發紅,眼眶也會濕潤起來……但這會兒,哭什麼?哭周密?哭自己?好像都不是……她隻是覺得心煩……這世界到底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方雨林在小區一個街角的拐彎處靜靜地站了好大一會兒。
他也有些茫然,甚至突然間後怕起來:自己給丁潔說了那麼多,萬一丁潔真的一時衝動,感情用事,上周密那兒說些什麼,這後果……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忙掏出手機,想再給丁潔強調一下。但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沒打這個電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說,就煩人了。還是應該相信丁潔,不管怎麼樣,她總還是一個大氣的女人,是自己深愛著的人。她會在自己想做的和應該做的這兩者之間找到一個適當的結合點,去決定自己行為的趨向。假如,她把握不住自己,真的上周密那兒捅出了什麼婁子,因而牽係了他,他也不後悔。因為自己真愛她。至於將來到底能不能跟她走到一起,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在這種重大的關鍵時刻,自己必須要為她負責,告訴她,你要小心哦!你要警惕呀!否則,什麼叫“愛”?什麼叫“男人”?當然還得想辦法別讓她真的去捅婁子。因為“愛”,卻沒得個好結果,這算怎麼回事兒嘛!我方雨林當然要在等待中千方百計地避免這種後果的出現。我也應該有這樣的能力避免讓自己遭遇這樣的後果。接著他就設想了幾個預防措施,自覺輕快許多,便快步向公共汽車站走去。由於住在這個小區裏的人大多都有專車代步,也不希望公共汽車站上必有的雜亂攪擾了這兒特有的清靜,因此,有關部門很自覺地就把車站設在了小區以外稍遠的一個地方。如果不快走,怕是要趕不上末班車了。於是他放大步幅,加快步頻,急急忙忙地衝進林蔭道上幽暗的地方,急行軍般地小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