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說:“要不要派人跟著?”
方雨林立即否定:“不至於。”
馬鳳山關照:“隨時保持聯絡。”
方雨林點點頭,到了傳達室門外,見丁潔已經在她那輛歐寶車裏等著了。不一會兒工夫,歐寶車帶著方雨林便飛快地駛出城去。丁潔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神色有些呆木,車都行駛這麼長時間了,她居然還沒戴上安全帶。方雨林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拉過帶子,插上扣環。幾十分鍾後,車駛出城區,仍沒有停靠的跡象。方雨林疑惑了。他看看丁潔,丁潔仍直瞪瞪盯著前方,神情仍有些發呆、發木。
突然一輛車迎麵駛來,丁潔的反應很遲鈍,對方的車離得很近了,她還沒做出應有的反應。方雨林忙大喊一聲:“前邊有車!”說著,伸手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兩輛車呼的一下,擦肩而過。歐寶車左拐右拐地又往前開了十來米,終於停了下來。
方雨林的心一個勁兒地猛跳,俯過身去忙問丁潔:“你沒事吧?”丁潔半天沒從驚愕中清醒過來。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又要啟動車。方雨林一把摁住了她正在打火的那隻手,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丁潔遲疑著,好像一時間居然不知從何說起才好。方雨林問:“你到底要跟我談什麼?是周密的事?”丁潔默默地點了點頭。方雨林忙說:“那好,我來找個地方,咱們好好地談一談。”他跟丁潔交換了一下座位,把車飛快地開回到自然博物館。進了那個小房間,方雨林先打招呼:“我這兒沒喝的。”丁潔忙說:“你別忙。”
方雨林有些不甘心,四下裏一通猛翻,終於找出兩個差不多快要幹癟了的橙子,還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一時大意讓“它倆”得以逃生苟活至今。好在隻是幹癟,還沒爛。他高興地掏出一把瑞士軍刀,把兩個橙子切成八瓣,像是上了一道大菜似的,對丁潔說:“來來來,邊吃邊說。”
“我知道我不該來找你……”丁潔卻隻是悻悻地說道。
“你慢慢說。吃啊!”方雨林把橙子往丁潔麵前推了推,自己先拿起一瓣“啃”了起來。
丁潔沒去碰那“橙子”,又猶豫了一會兒,大概是對自己依然處於心亂如麻的境地難以啟口感到十分的歉疚,便對方雨林喃喃道:“……對不起……”
方雨林拿起晾在鐵絲上的一條毛巾擦擦嘴說道:“沒事,沒事。如果你覺得這會兒還沒法開口,別著急,先在這兒歇會兒,我上外頭去買點兒喝的……”
丁潔一把拉住方雨林,叫道:“不!你別走!我不要你買喝的……不要……”她好像害怕方雨林走,害怕獨自一人留在這陌生的小房間裏。方雨林覺出,她好像是受了什麼驚嚇,整個內心還處於極度紊亂的狀態,還沒有恢複自我製衡能力。他慢慢地坐了下來,輕輕地握住丁潔那隻拉他的手,溫和地撫慰道:“好的,我不走。你別急。”
又靜靜地坐了好大一會兒,丁潔終於開口了:“今天,我去周密家……昨天,他打電話來約我,說他不久要引進一條先進的皮革生產流水線,帶團去意大利。他希望我今天能陪他去買兩件在意大利跟人洽談時穿的服裝……請你不要責怪我沒有聽你的話,中斷跟他的來往。我的確認真掂量過你多次的告誡。我相信你這麼做不會是無中生有,更不會僅僅出於個人情感的因素。我並不認為自己非常了解周密,但我跟他畢竟有過這麼一段交往,這種超越以往師生關係的交往即便不能說是親密的,但也應該說是比較接近的。也就是說,在這一段時間裏,我畢竟在一個相對比較近的距離裏感受了他……他的確給我留下了比較好的印象。我這麼說,並非是說他就那麼聖賢,從政後的官場生涯沒給他造成一點負麵影響。不是的,他這方麵的變化還是可以明顯感覺到的。最明顯的一點就是他比以往患得患失多了。以前他在學校裏當老師時,給我們女生最深的一個印象就是他為人‘憨厚’‘實誠’,我們在背後善意地笑他挺‘農民’的。但這次再接觸他,可以明顯地感到他內心總安定不下來,總是在波動著,處在一個難以平衡的狀態中。他總在計較上下左右對他的‘評價’。他那種對人際關係的敏感,對政治風向的敏感,對利害得失的敏感,有時簡直讓我感到,站在我麵前的已完全是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周密’。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他和一般朋友、一般人來往,一見麵,說得最多的往往是這樣兩句話,一句是‘怎麼樣,最近上頭有什麼新消息、新動態’?還有一句便是‘說吧,要我做什麼’。對此,我真的是有些反感。他已經很習慣地把人際關係簡化成了一是消息來源(隻關注上邊的動態),一是互相求助。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居然沒覺察到這一點。我曾經給他提出過。他開始還不信。我讓他留心觀察一下自己。過了幾天,他苦笑著告訴我,果然是這樣。但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太大的不好。他解釋,實在是太忙了,有些人際關係必須簡化,否則時間就不夠用。我相信他的這種解釋,因為我從和我家來往的許多從政的長輩和朋友身上都聽到過這種感慨。我是容易接受這樣的解釋的。況且,周密也的確在做著相當大的努力,竭力保持自己的平民化。比如他經常以普通理論工作者的身份去參加一些科研機構的理論研討會。在那些會上,他跟普通與會者一樣住雙人普通標準間,提交論文,參加小組討論,盡量不早退遲到,不搞任何特殊化。隻要回到機關,趕上吃飯時間,他總是到機關大食堂排隊買飯。他還堅持在學校兼教,堅持帶研究生……所有這些,都讓我感到他是與眾不同的,甚至是傑出的。這使我確信,你可以懷疑他,但你的懷疑一定是一種誤解。我確信,由於他所處位置本身的複雜性,或者工作上一些難以避免的失誤,認識上難以避免的偏頗,經驗上難以避免的缺乏,再加上其他一些身不由己的因素(即便在我們這個體製下,一個人當政了,製約他的因素仍然很多,並非像普通人想象的那樣,隻要一當政,手中有權了,就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身不由己呀!’常常是許多當政者最大的一個感慨),都有可能使他卷入一些比較複雜的政治的或經濟的旋渦中,陷入某些是非中,甚至犯一些自己不願意犯的錯誤,出一些自己不願意出的問題。但我不相信他會陷入你所懷疑的那種境地,成為需要由你來偵辦的對象。”
說到這裏,丁潔略略停頓了一下。
“你別生氣,你越是反對我接近他,我反而越發覺得自己離不開他了。”過了一會兒,丁潔又接著說道,“……造成這種局麵,絕對不是因為他是副市長,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對於我來說,一個地市級城市的副市長,不應該算是什麼太了不得的人。在我們家的朋友中,這樣的幹部應該說隻能算是中低檔的。不止一個省部級幹部家的孩子,或年輕的廳局級幹部本人向我表示過要跟我確定那種關係,要給我買車買房,給我辦一個以我的名義注冊的公司,等等。我都沒動過心。不是他們不優秀,而是氣質不對。我沒法讓自己拋開一切拘束走過去,那樣地去接近他們。他們不能讓我覺得自己隻是一個無拘無束的女人,一個隻希望得到愛撫的女人。他們總讓我想起別的什麼。他們不能讓我忘乎所以。在過去的很多年裏,你是唯一能讓我做到這一點的。而現在,卻是他……”
說到這裏,丁潔又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