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天氣是難得地好,陶姮女士的心情卻爛透了——丈夫因“流氓行為”被鎮派出所拘押了兩個多小時,最終在她的“強力交涉”下,交了一千元罰款才解除拘押。

“你怎麼可以給錢?!”

丈夫沃克·奧尼爾一獲得自由便對她大光其火;而她一言沒發,甩了丈夫一記耳光。

丈夫一隻手揉著另一隻手的手腕,呆呆地瞪著她,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幾乎要哭了。盡管他外國人特征鮮明,一隻手卻還是被銬在了派出所的護窗鐵條上——南方的派出所通常是將待審的人銬那兒的。幸而陶姮交涉得及時,否則“待”多久是難說的。

兩千多戶人家的小鎮,傳達暗號似的,迅速就將她丈夫那一件丟人現眼的事傳播了開來。自然,使她也成了一個狼狽的女人。從派出所往旅店走的路上,他倆身後始終跟著些看熱鬧的人,像走在荒野的兩口子後邊緊跟一群狼,一直跟到旅店門口。等他倆出來,他們仍守候未去。又跟著,直跟到他倆上了一輛小麵包車為止……

隻能坐六個人的小麵包車已然超載,他倆在門口是猶豫了一下的。

“上啊上啊,下輛車也會這麼擠的!今天是集日,哪有不擠的車?”

招攬乘客並且賣票的人,一邊說一邊將他倆推上了車。之後,自己便上了車,理所當然地坐在司機旁的空座上。陶姮的老外丈夫,立刻聚焦了全車人的目光,包括一個抱在母親懷中的兩三歲孩子的目光。她先被推上車的,吸入一口汙濁的空氣,本能地朝車門轉過身,雙手撐於門上方。尚在車下的沃克,見狀更加猶豫。他張張嘴,分明想要說句什麼,大概想說“那你下來吧”;不待他那話說出口,也被賣票的推上了車。車門一關,車內的空氣更加汙濁。沒在集上賣掉雞的一個農婦,將兩隻雙爪捆在一起的公雞帶上了車;而一個四十多歲的精瘦黢黑的小個漢子,膝上則橫著紮口的麻袋,聽裏邊發出的聲音,顯然是一頭小豬。沃克不得不彎曲他那一米八的身體,即使那樣,後腦脖子以及雙肩,還是與車頂緊貼著了。他用屁股頂著車門,雙腳蹬著車門口那一級台階,為了保持平衡,摟住陶姮的腰。陶姮不太情願,卻無可奈何,因為再沒有一點兒空間能將丈夫推開一些。丈夫的長下巴抵在她的肩部,而她倒寧願和他臉對臉。不論對於她還是丈夫,臉對臉的別扭也強過那麼樣。

車一開,空氣總算不那麼窒人了。

沃克的唇觸著了她的耳郭,他小聲說:“我沒做那種事。”

“別說了!”——陶姮心裏的火氣騰地又躥上腦門兒,語調聽來就挺嚴厲。

沃克執拗地說:“我明明是上了一個圈套,你怎麼就不肯相信我,而非相信他們不可呢?”

聽來,沃克也有點兒火了。

“我非相信他們了嗎?你暫時閉上嘴行不行啊?!”

陶姮嚷嚷了起來。

一時間,車上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望向他倆了,連賣票的人也回過頭來,司機也說“不許再吵啊,看嚇著孩子”,就連麻袋裏那隻豬崽也停止了哼哼。

沃克叨咕了一句:“真討厭!”

之後,小麵包車劣質的收音機裏傳出嘶嘶啦啦的歌聲:

越來越好,越來越好,越來……越好!

再之後,不知是開車的還是賣票的換了頻道,收音機裏又傳出了相聲。於是,車廂裏有人笑了。相聲延續了幾分鍾,車廂裏也就笑聲不斷。至於那段相聲究竟說了些什麼,陶姮的耳朵是一句也沒聽進去的。她隻聽到了笑聲,別人的笑聲,對於她不啻火上澆油……

陶姮當然是一位中國女性,不,應該說曾是一位中國女性;自從二十幾年前嫁給沃克,便是一位美國公民了。目前,她是美國某州立大學的教授,教中國古典詩詞。同時,還是那一州由中國政府開辦的孔子學院的客座教授,每周兩節課。第一節課用英語講,第二節課用漢語講。沃克是同一所大學的教授,教比較文學,熱愛攝影,攝影作品曾在《國家地理》雜誌上發表過,算得上是一位業餘攝影家了。

以前,隻要陶姮想回中國,沃克總是表示樂於伴她同行。他不但愛他的中國妻子,漸漸地也開始愛中國了。每一次準備陪妻子回中國,都顯得有些興奮。六年前,陶姮的父親去世了。四年前,她母親去世了。陶姮的父親曾是一位大學校長,而母親曾是省城的中學校長。父母隻有她這麼一個女兒,他們先後去世,她在國內便沒親人了,故而回國的動念起得不怎麼熱切了。

一種現象相當普遍,不論哪一個國家的人,即使早已成了外國人,對於回到或打算回到原屬國這一件事,習慣上往往還是要說成“回國”的。仿佛對於他或她,原屬國才更是自己的“國”。這與是否喜歡或熱愛後來加入國籍的那一國其實沒什麼必然關係,與是否融入了那一國家的主流社會也沒什麼必然關係。必然的原因隻有一個,便是——人性更傾向於維係住對自己來說最具有母體意味的原屬對象。這乃是人性的自然表現,也差不多是普遍之動物性的自然表現。所以,舉凡一切擁有第二國籍的人,回到或打算回到原屬國,說法上總是那麼的相同。“回國”——說漢語的這麼說,說英語、法語、德語等等語言的也這麼說;全世界差不多都這麼說,發音不同而已。

陶姮是很喜歡美國的,甚至也可以說,她已經戀上了美國這個國家。在她所居住的那一個州那一座城市裏,她和丈夫擁有一幢別墅式住宅,是他們婚後貸款買的。今年,也就是2010年,還清了貸款。在中國,宣傳給許多中國人這麼一種印象,仿佛金融海嘯使美國變成了一隻爛蘋果,大多數美國人都已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而事實上,大多數美國人並沒覺得金融海嘯一下子使自己的生活過不下去了,正如許多中國人也並沒這麼覺得。單論房價的話,雖然她才回國一個星期左右,耳濡目染的,使她感到中國的問題比美國嚴重多了。這使她很替中國憂慮。然而以上一切,都不影響她一如既往地熱愛中國。在已經過去的一個星期左右的日子裏,她每每被人問道:“你覺得美國好還是中國好?”——這麼問她的,主要是她當年的同學或老師。

而她每次總是這麼回答:“都好。”

一種有所準備的變聰明了的回答。

以前她可不夠聰明。有次她回國後,幾名大學同學聚在一起,交談甚歡的情況下,也有人問了如上這麼一句話,而她當時的回答卻是:“我覺得還是美國好一些。否則我也不會加入美國國籍,嫁給一個美國男人,在美國長久定居下去啊!”

她那些同學,皆非庸常之輩。有的做了教授、院長;有的仕途得意,當上了副局長、局長;差點兒的一個,也當上了“建委”的處長。還有的經商了,開上了寶馬、奔馳、奧迪什麼的好車。總而言之,當年大學中文係那幾位關係良好的同學,都已是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了,而且一個個躊躇滿誌,仿佛前途光明遠大。當時她認為,既然都是關係良好的大學同學,沒有必要不實話實說。然而她想錯了,在她回美國之前,打電話逐個聯係大家,提出想再聚一次時,他們一個個皆找借口回絕,有人回絕的態度還特冷淡。這使她好生納悶,心想自己肯定是將大家都得罪了。可究竟在什麼情況之下怎麼著就得罪的,她卻反省不出個所以然來。直至回到美國一個多月以後,才從一位已經退休的老師的信中嗅出了點兒味。那老師在信中提醒她——某些不該那麼說的話如果那麼說了,有可能給自己造成負麵影響。

陶姮立刻明白,原來是自己說了不該“那麼”說的話,自然也就聯想到了和同學們的那一次聚會。可當時自己究竟說了什麼不該“那麼”說的話,卻還是怎麼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不久,參加了那次聚會的喬雅娟給她打了一次越洋電話,指名道姓地告訴她,在那次聚會後,是李辰剛出賣了她。他是一名“信息聯絡員”,他把她在聚會場合說的“美國當然比中國好”那一番話,當成具有呈報價值的“信息”向有關方麵呈報了;同時還加上了表示氣憤的評論語——“冷嘲熱諷抑中揚美的言論,竟無一人予以反駁,有人還居然表示了讚同……”這麼一來,引起了有關方麵的重視,批示曰:“查一查,有人是哪些人。”於是,等於所有參加那一次聚會的人都受牽連了,結果人人撇清,人人自保。畢竟,皆是有強烈上進心的人,做不到滿不在乎。

“可我並沒冷嘲熱諷地說,如果沒人問我根本不會說那些話是不是?當時我的話說得很誠懇!起碼你是可以做證的吧雅娟?他為什麼要把‘冷嘲熱諷’四個字加在我頭上呢?”

那一天是周六,陶姮做完家務,正和丈夫在花園裏閑悅地飲著上午茶。一個國際長途聽下來,使她的情緒大為激動。

大學時期曾經要好得如同死黨的喬雅娟在萬裏之外的中國勸她:“陶姮啊,你也不要太生氣,而且你還要理解他一點兒。我想,他那麼做,恐怕也是迫不得已……”

“我實難理解!迫不得已?總不會是因為有人持刀逼著他那麼做的吧?”

陶姮起身離開小桌,繞到了房舍後邊,她不願丈夫聽到她的話。

“當然絕不會有什麼人逼他那麼做。我猜他是這麼想的,自己如果不那麼做,萬一有當時在場的另一個人那麼做了,倘若自己被追問到頭上,不是會很被動嘛!他也不過就是出於防一手的心理,變被動為主動。他那人你也是了解的,一向謹小慎微。怎麼說他呢,特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何況,你上次回國,不是正趕上中美關係鬧得挺緊張的嘛!非常時期,他的做法確實過分了,但怎麼說也是你應該予以原諒的。啊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下,以後要在中美關係好了的時候回國來,別偏偏趕上中美關係挺緊張的時候……”

她沒耐性聽下去,找個借口,說聲“拜拜”,啪地合上了手機。回到前院,立刻衝丈夫發起火來:“你們美國政府為什麼總和中國政府過不去?!……”

坐在椅子上的丈夫放下報紙,定睛看了她片刻,慢條斯理地說:“姮,別忘了你早已經加入美國國籍了!你和我一樣,都是美國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