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平平淡淡的兩句話,噎得陶姮一愣一愣的。

丈夫又表情嚴肅地說:“我再強調一次,我不懂政治。而且也不喜歡和自己的妻子討論政治。尤其不喜歡和妻子討論中美關係的是是非非……”

他一說完,起身進到屋裏去了。

陶姮被晾在那兒,久久發呆。

其實她對政治也不感興趣。她一向認為政治完全是政治家們的事。而即使對於老牌政治家們,政治有時也難免會是一種非凡的痛苦。因為如果缺乏謀略,幾乎就沒有什麼所謂政治的能力可言。但卻進一步認為,深諳謀略肯定會使人變得不怎麼可愛。盡管如此,她仍特別關注中美關係今天怎樣了明天怎樣了,還一向要求自己充當促進中美關係健康有益地發展的民間使者。凡是這類民間活動,她都積極參與。至於丈夫對中國的良好態度,那更是不容懷疑。當初他們準備結婚時,她就有言在先:“你如果真愛我,那也必須做一個始終對中國態度友善的人。”——沃克當時說:“在認識你以前,我就是一個對中國態度友善的美國人。我從不與對中國態度不友善的美國人深交。”

……

當天晚上,夫妻二人躺在床上以後,她將自己心中的煩惱告訴了丈夫。

丈夫反而這麼勸她:“想開點兒,不要太在意。我們結婚以前,我還受到過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調查呢,他們曾懷疑你是‘中國克格勃’派到美國來的。有些人的職業本能使別人不愉快,理解萬歲吧!”

偏偏那時候,電話響了。她抓起電話一聽,恰是李辰剛打來的。他寒暄了幾句之後,開始向她谘詢他兒子如果到美國留學,怎麼樣才能順利些。

她呢,則有問必答,告知周詳。

最後他語調溫柔地問:“陶姮啊,你任教那一所大學也是一所不錯的大學對吧?”

她說:“是的。”立刻就猜到他下一句要說什麼話了。

果然,他緊接著說:“那,如果我兒子想進那所大學,你能幫上些忙嗎?”

“我……我一定盡力而為……”

她回答得有些遲疑。

對方卻步步緊逼:“有你這句話太好了!那我就決定了,幹脆讓我兒子進你們那所大學!他到了那兒,你還會像關心自己兒子一樣關心他,對不對陶姮?”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順口說出了一個“對”字。

“陶姮,你回答得這麼痛快,真讓我感動!那,咱們一言為定囉?喂,喂,能聽清楚嗎?”

“能。”

“一言為定?”

“可是我隻承諾盡力而為,至於結果如何……”

“你盡力而為還不就等於板上釘釘了嘛!你在你們那所大學當了十幾年教授,你先生當教授的時間比你還長,有你們兩位教授鼎力相助,我兒子的事再難那還能難到哪兒去呀?我放心了,一百個放心啦!人情後補,等你什麼時候再回國時補……”

放下電話後,陶姮罵了一句:“渾蛋!”

丈夫問:“你為什麼罵人家?”

她說:“我才不願幫他!”

“那你還說盡力而為?”

“我不得不那麼說!大學時期他追求過我,我倆談了一年多的戀愛,不那麼說你讓我怎麼說?”

“就是那個出賣了你的人?”

“不錯。是他!”

“你本來完全可以拒絕的。”

“我不願讓他猜到他的所作所為我已經知道了。”

“那你不是……使自己陷入了虛偽的境地?”

“那又怎麼樣?說了盡力而為我也可以不為!”

“可虛偽,總是不好的吧?”

“人有時候那就不能不虛偽一下!”

“你們中國人不是主張‘君子坦蕩蕩’嗎?”

“可我現在已經是美國人了!”

“聽你這話的意思,是美國使你變得虛偽囉?”

“美國就是專使人變成君子的君子國了嗎?你們美國人就沒有虛偽的時候了嗎?”

“咱們美國!”——沃克有點兒生氣了。

“那你也應該說咱們中國!”——陶姮提高了嗓門兒。

因為丈夫比自己大八歲,因為他看去比實際年齡老;也因為自己雖然也已經四十八歲了,但形象好,皮膚好,臉上幾乎仍沒皺紋,所以在他們夫妻之間,在她心裏不痛快的時候,她往往會顯得有那麼點兒霸氣。當然,說到底,是他將她慣的。自從結為夫妻以後,大她八歲的美國佬是那麼地樂於處處讓著她。自從他開始禿頂了,則不但處處讓著她,而且更加慣著她那種特權性質的霸氣了。

丈夫那一天晚上似乎要認認真真地和她抬一次杠,他故意板著臉說:“我不能那麼說。我那麼說不符合事實,因為我從來不曾是過中國人。”

“但你是中國的女婿!”

丈夫也被噎得直眨巴眼睛說不出話來。

“你說你說!你已經是中國的女婿了,中國還不是咱們的中國嗎?”——陶姮得理不讓人,不躺著了,在床上盤腿一坐,一副不爭出個誰是誰非絕不罷休的樣子。

丈夫隻得聳聳肩,苦笑著嘟囔:“我從來也沒敢把自己當成中國的姑爺,我認為我隻不過是你爸媽的姑爺。人貴有自知之明,不可以得寸進尺。”

“姑爺”二字,使陶姮撲哧笑了。

她一笑,丈夫便將她拖倒,拽入被窩,摟在了懷裏。

他又說:“我們好久沒抬杠了。”

她說:“是啊。”

他接著說:“其實兩口子之間抬杠玩兒,挺來勁兒的,也挺過癮的是不是?”

她就什麼也不再說,吻了他一下,背過身去。沃克喜歡從她身後摟著她睡。她也早已習慣了被丈夫那麼摟著睡,覺得很舒服。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雖然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可謂老夫老妻也,但那份相互間的恩愛卻一如當年。性生活也一如當年那麼有質量,仍能令彼此獲得心滿意足的享受。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女兒在三歲時患病夭折,都不覺得生活有什麼遺憾。經那一次打擊之後,他們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可是近來,丈夫卻時而談起有一個孩子的好處……

陶姮歎了口氣。

丈夫便開始愛撫她,他以為她又想起他們的女兒了。

她心裏想的竟不是女兒,低聲問:“親愛的,你覺得會不會是另一種情況?”

他困惑地反問:“什麼事?”

她尋思著說:“就是我被出賣了那一件事。”

他不得不又問:“哪一種情況?”

“如果出賣我的不是李辰剛呢?恰恰相反,是當年在大學時期和我最要好的喬雅娟呢?比如她自己出於往上爬的目的,於是抓住一個機會想要在政治上有所表現,結果就做了那種可惡的事。明明是她幹的,卻又怕別人猜到了是她,先告訴我,就主動給我打電話,把她自己幹的卑鄙勾當說成是別人幹的?……”

丈夫沉默片刻,在她肩頭輕輕吻了一下,之後溫柔地說:“睡吧,別想那件破事了。”

一個外國男人娶了一位中國妻子,並且與之恩恩愛愛地生活了二十餘年的話,附帶的好處是,他說起中國話來和一個中國人那就毫無區別了,甚至連語調也會變得有地地道道的中國味兒了——起碼有地地道道的中國老婆味兒。

她卻又向丈夫轉過身去,固執地說:“不,我要聽聽你的看法。否則我心裏會總尋思那件事,想睡也睡不著。”

“非要聽聽我的看法不可?”

“對。非要聽。”

“可你剛才還說,在大學時期喬雅娟和你最要好。我記得你對我提起過她多次,曾經形容她是你大學時期的死黨。”

“事實正是那樣。”

“後來她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沒有。”

“別人對她的人品有什麼負麵評價嗎?”

“也沒有。”

“那麼,你根據什麼把她想得很複雜呢?”

“因為人有時候就是那麼的複雜。”

“是啊,親愛的,人有時候的確是複雜的。但我認為,關鍵是不要使自己也變得複雜起來。你看你,你明明並不打算幫李辰剛什麼忙,卻要在電話裏對他承諾盡力而為,結果使自己顯得挺虛偽。這會兒,你又無端地把喬雅娟猜測得很卑鄙,結果不是又使自己顯得不夠厚道了嗎?對於她告知你的事,你有兩個選擇,信,或者不信。信不信都沒什麼,但你把她想得很卑鄙,那就連我,你的丈夫,也要替她鳴不平了。這就是我的看法……”

電話忽然又響了。

陶姮猶豫一下,第二次抓起電話,這一次卻是喬雅娟打來的,使她大出所料。

“嗨,陶姮,沒睡吧?”

喬雅娟的話聽來急急切切的。

“已經躺下了。”

陶姮的話回答得淡淡的。

“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

“聲音蔫蔫的。”

“感冒了,還發著燒呢。”

“那我不跟你多聊了,簡單地說,李辰剛那家夥給你打電話了?”

“你怎麼知道?”

“他剛剛也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對我說了一大堆感謝你的話。我猜,是希望通過我的嘴把他那一大堆話轉告給你。憑咱倆的關係,傻瓜也會估計到這一點的!可你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明明告訴你了,他對你,對我們幾個當年的同學做了什麼勾當,你幹嗎還大包大攬地答應幫助他兒子的事?”

陶姮一時嘴對著話筒啞口無言,不知說什麼好。

“不信我的話是吧?”

分明,喬雅娟的情緒甚為不快。

陶姮愣了愣,慢悠悠地說:“雅娟呀,我不是感冒著嘛,困死了,美國的一種感冒藥有安眠的作用……”

喬雅娟沉默了。

陶姮補充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