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裏,王福至著實很投入地為陶姮委辦的第二件事忙開了。他修好了摩托,每天騎著早出晚歸的。一回來,顧不上喝一口吃一口,先向陶姮彙報。吃罷晚飯,又向她詳細地再彙報一番,並提供他認為應該予以考慮的情況、耳聞而未來得及核實的情況,以便陶姮做出下一步打算或決定。她說什麼想法時,他不但聽得極為認真,還往小本上記錄,像下級記錄上級的當麵指示那樣。
陶姮對他滿意極了,每每當麵感慨自己能遇上他真是幸運。她這麼表達對他的信任和辦事能力的好評價時,他則總是紅了臉謙虛地說:“哪裏哪裏,能為你們夫婦服務,那才是我莫大的榮幸。在我的人生和事業發展曆程中,這可是值得一吹的。將來我的事業真成功了,更是要載入史冊的。”
實際上兩天來他都是獨自吃的晚飯。因為他回來得太晚,陶姮和丈夫等不及,隻得先做來吃。他倆早飯吃得晚,中午都不吃。有一天王福至中午也回來了一次,家裏卻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隻得餓著肚子騎上摩托又走了。
這令夫婦二人大為過意不去。
王福至也很過意不去,說自己不能為客人做飯吃,晚上回來還吃客人做的現成飯,太慚愧了!
兩天來的晚飯,一頓是陶姮做的,一頓是沃克做的。陶姮做的,不但沃克愛吃,王福至也很愛吃。而沃克做的,不但陶姮覺得飯菜都難以下咽,沃克自己也沒吃幾口。王福至回到家裏,打開冰箱看看,連熱也不熱,找個“買煙”的借口,跨上摩托噌一下衝出了院子,再回來時打著飽嗝兒、銜著牙簽兒。陶姮不願浪費,從冰箱取出剩菜剩飯,要去喂狗。
王福至不直說狗才不會吃,卻笑道:“你別去喂,它跟你還不熟,看咬著你!”
沃克自告奮勇:“要喂也得我去喂。它開始接受我了。”
確實,兩天裏有成就感的不隻王福至一個人,沃克也有。他替王福至喂了那藏獒兩天,藏獒允許他靠近了。然而他未免還是太過自作多情了,那大狗嗅了嗅他倒在狗食盆裏的東西,一爪子將狗食盆挑翻了。
這兩天陶姮倒過得怪閑適的,更多的時候是關了手機躺在床上看自己隨身帶的幾本英文書,看倦了就睡,睡醒了就在村子裏到處走。村子裏的農舍倒幾乎全是或新或舊的小樓了,但寂靜靜的,像是無人村。偶爾見著的,也是老人和孩子的身影。但陶姮倒挺喜歡那種寂靜,覺得像是在度假。對於王福至家的廁所,表現得也不像丈夫那麼難以適應。
她內心隱藏著一個很大的謎團,那就是自從離開美國,她的背就再沒疼過。按美國醫生的說法,她的肩背疼是胃癌病灶區反射間接造成的。可為什麼肩背又不疼了呢?難道癌細胞轉移到別處去了?她已對生死比較想得開了,對癌症自然也就差不多持一種泰然處之的態度了。轉移沒轉移的,轉移到哪兒去了,都不怎麼在乎了,隻不過奇怪而已。她一心隻想快點兒將第二件事也辦完了,快點兒回到美國去,在自己家裏而不是在醫院裏安安靜靜地死去。如果竟可以像目前這樣毫無痛苦地死去,那麼她簡直認為死亡並非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了。第二件事?她回國的目的明明隻有一個,丈夫那件事是節外生枝生出來的。由丈夫那件事,自然聯想到了麗麗。丈夫和麗麗,或反過來說麗麗和丈夫之間,雖並沒發生什麼令她忍無可忍的曖昧,但她內心裏畢竟還是非常不快。盡管麗麗留給她的印象挺深也挺好,盡管主要是丈夫被麗麗所吸引,她還是覺得麗麗也有一定的責任。她幾次想開口告訴丈夫自己已經患上了胃癌,而且是晚期了,卻每一次都忍住了。
王福至的彙報,使她掌握了如下情況:
陶老師目前住在縣民政局辦的精神病院裏。醫療費由社保負擔一部分,民政局再由慈善基金出一部分,他自己負擔一小部分——是他的退休金的一半左右。“四人幫”被粉碎以後,尚仁村中學“革命委員會”的成員中,大部分被定性為“三種人”,即在“文革”時期有政治劣跡的人。陶老師的事也很快就作為一件冤案平反了,不久就恢複了教師資格。他是在又當了一年多老師後才逐漸被發覺精神不正常的。所以他極幸運地一直享受著教師那份退休金。因為他是從師範學院正式畢業的,退休教師漲工資時他的退休金也隨著漲……
這一情況使陶姮減少了幾分罪過感。
陶老師的兒子目前成了縣重點中學的語文老師,一家三口在縣城裏的生活過得還不錯。陶老師的女兒嫁給了尚仁村的一個農民,丈夫兄弟姐妹多,家家戶戶的日子都過得不太好。一個嫂子死了,哥哥至今仍是二茬子光棍,而且還經常酗酒。一個妹妹離婚了,婦道名聲也不怎麼樣……現在陶老師的女兒也離婚了。
這情況使陶姮喜憂參半。為陶老師的兒子也算是中國的脫貧人口之一戶而喜,為陶老師的女兒婚姻失敗而憂。
陶姮夫妻住到王家的第五天上午,王福至從外邊開進院裏一輛臥車,說是“奔馳”。
沃克繞著車細看一陣,點頭說確實是輛“奔馳”,但款式太老了,是美國70年代的原裝車。
王福至說是向朋友借的。
陶姮也繞車細看,還彎下腰從升起一半玻璃的左前窗往車內瞧了一眼。那“奔馳”裏裏外外遍布灰塵,前座後座之間結著殘破的半張蜘蛛網——仿佛原先一直存放在沒有頂蓋且無人看管的廢棄倉庫裏。
陶姮問,你向什麼朋友借來的呀?
王福至第一次在她麵前變得吞吞吐吐,不願實話實說了。
陶姮又問,你借這麼一輛髒兮兮的破車幹什麼呢?
雙手油汙的王福至一邊掀開車前蓋一邊說,下午好拉上你們夫婦二人到尚仁村去與陶老師的親戚會晤呀!
陶姮一聽急了,板起臉說,福至,今天下午的事你可沒跟我提過一句,我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啊!
王福至說,是嗎?想想又說,那是我忘了,心思全在這輛車上了!
陶姮說,尚仁村不遠,就是下午非去不可,也不必坐這麼一輛破老爺車去呀!借輛自行車,你騎摩托帶我,沃克騎自行車,不就去了嗎?就是走去也行啊!
王福至說,走去可不行!騎著摩托和自行車去也不行!該講的派,那還得講。你們不了解農村人,我了解。他們要是覺得你們夠不上是人物,就會根本不拿你們當回事。他們一小瞧你們,你們的願就不好還了……
沃克也困惑地說,那為什麼不包輛出租呢?租別人一輛幹淨的車也行啊。租金我們出就是了嘛!
王福至說,鎮上哪兒有出租車呢?包出租車得到縣城裏去包。幹淨的車倒也不難租到,可都是小模小樣的車,好歹這是輛“奔馳”!
他說著,扔下手中的油線團進屋去了。
站在“奔馳”左右的陶姮和丈夫,一時間大眼瞪小眼,都不知說什麼好。
片刻,王福至從屋裏拽出一長條塑料管,指使沃克進屋去開水龍頭。沃克將水量開得過大,王福至又正掐緊著塑料管口;一股水突然從管口四射而出,濺濕了他的頭臉和衣服,也濺了陶姮一身……
陶姮隻得上樓去換衣服。
等她從樓上下來時,但見持塑料管的已換成她丈夫了,而王福至則脫去了衣服,隻著褲衩,手拿一大塊泡沫,命沃克將水柱往這兒射,往那兒射……
看著王福至那種忙得忘我的勁頭,想想他都是為了她的事,陶姮一句責備的話也不忍再說了。何況,丈夫分明在充當著那身為中國共產黨黨員並且自認為最講“認真”二字的農民的助手;責備王福至也等於在批評丈夫,陶姮決定順其自然,一切跟著那農民的感覺走。
沃克的衣服也濕了。他也像王福至一樣,脫得隻著褲衩了。陶姮蹲在樓門口那兒,呆呆望著他倆衝洗那輛灰頭土臉的“奔馳”。二人忙了半天才將那輛車衝洗出了本色,那本色也早已全無光澤,像病癆之人的皮膚。王福至又從屋裏拎出工具箱,沃克頓時情緒倍增。那美國佬業餘時間最喜歡幹的事之一就是修理別人出了毛病的汽車,並且擁有美國汽車維修行業工會頒發的資格證書。於是,輪到王福至誠心誠意當她丈夫的助手了。望著丈夫在掀起蓋子的車頭前,一會兒伸著毛茸茸的長臂猿般的手臂要扳子,一會兒要鉗子,陶姮因下午將要坐入那輛“奔馳”裏的恐慌消失了。
她聽到王福至好強地說:“你能修好的地方,我也能修好。”
也聽到丈夫好大喜功地說:“轉發手機‘段子’,你行。修汽車,還是我行!”
丈夫終於蓋上了車前蓋,以專家的口吻說:“開三十裏沒問題。”
聽丈夫這麼一說,陶姮心裏又恐慌了。
而王福至卻樂觀地說:“從咱這兒到尚仁村,來回才十幾裏!”
二人就讓那輛“奔馳”四門大開地暴曬著,一個朝樓門口走來,一個轉身朝淋浴房走去。
朝樓門口走來的是王福至,陶姮起身閃在門旁,問他:“沃克說的是公裏還是華裏?”
王福至說:“我也不知道,那得問他。”話還沒說完呢,人已邁入屋裏了。
兩個男人換上幹衣服後,王福至從後備箱翻出一個紙團。他剝洋蔥似的,剝一層紙又剝一層紙,最後從紙團中剝出一個亮晶晶的金屬物件。
陶姮好奇地問是什麼。
王福至說是“奔馳”的車標。
沃克要過去翻來覆去地看著說是假的。
王福至說當然是假的了,哪兒搞得到真的呢?買個真的得八九百元,而且連縣城裏都沒賣的。這是隻花五十元在鎮上讓人給加工成的,猛眼一看還不跟真的一樣?
他將車標安在車頭上,退後兩步,欣賞地說:“活兒做得漂亮!跟真的似的,就是太亮了點兒,我別讓他們鍍出光來就好了。”
沃克一聽說是在鎮上隻花五十元做的,不撇嘴了,反倒蹺起大拇指稱讚:“中國人真行!”
王福至笑道:“這話我愛聽。由你這位美國人說我更愛聽,但你的話應該改成中國農民真行,因為開那鐵活兒鋪的人,至今還是農民,農閑的時候才做點兒鐵活兒掙點兒現錢。”
沃克說:“那就不是行不行了,我應該說中國農民偉大了!”
陶姮和王福至笑了,沃克自己也笑了。
陶姮掏出錢包,問王福至租那輛“奔馳”以及買那個假車標一共花了多少錢。要點給他。
王福至說那急個什麼勁兒啊,我記筆賬就是了,把你還願的事辦完了一總算吧!
陶姮見他說得怪真誠的,就不再堅持。她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主動說你倆歇歇,聊聊天,我做飯。
沃克說他不能居功自傲,要有更良好的表現,於是張張羅羅喂狗去了。
陶姮做飯時,王福至坐在小凳上一邊洗菜,一邊檢討地說,他忘了早點兒告訴她下午的安排,使她感到意外了,是他的過錯。但下午她是必須去尚仁村的,而且要高高興興地去。因為他已經和陶老師的女兒和親戚們進行了初步溝通,他們都願意見她,簡直還可以說都急於見到她。他認為他們的態度也都很好,他們都說,一切好商量。人和人之間結疙瘩的事,當麵解開就是了……
陶姮聽了高興,又說了一番感激他的話,表示自己下午一定高高興興地出現在陶老師的女兒和她的親戚們麵前……
午飯照例受到兩個男人的稱讚。陶姮心情好,也吃得很飽。
兩小時後,睡足了午覺的三人坐入那輛“奔馳”裏,由沃克將車開出了院子。王福至鎖上院門,又坐到沃克旁邊,沃克說,安上那麼個車標也等於白安,那些個農民哪裏識得那是“奔馳”車的標誌呢?
王福至以誨人不倦的口吻說,你可千萬別把現而今的中國農民瞧扁了,一個個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的可不少呢!
車還沒開出村口,被一位老大娘攔住了,火燒眉毛似的央求王福至快去她家把她家的豬給“敲”了。
王福至對她挺恭敬的,叫她“三奶”。不過他沒下車,隻將頭探出車外客客氣氣地說,“三奶”這會兒不行啊,這會兒我要去辦要緊的事,你看我車裏坐著兩位美國來的外賓呢!“敲”豬您找別人幫忙也可以的呀,誰誰誰、誰誰誰不是都挺會“敲”的嗎?
那“三奶”說,誰誰誰到外地打工去了,誰誰誰正在我家呢,我家那口豬已經長得太大了,也太凶了,他一個人對付不了。剛一刀割出口子,我家豬掙斷了捆住四蹄的繩子,淌著血滿院子亂竄呢!好福至,你不去怎麼得了呀!我要是滿村找不到你,那也就算了。可現在三奶把你攔了個正著,你這“敲豬王”偏不去,你以後還好意思叫我“三奶”嗎?
那“三奶”一屁股坐在了車頭上。怕坐不穩滑地上,一手同時把住了假車標。
“哎三奶三奶,別把那個,我去我去!”
王福至大驚小怪地下了車,將“三奶”攙至路旁,轉身繞到駕駛座那邊,伏在窗口,對沃克和陶姮說:“你們看巧勁兒的!她家成人都在外地打工,家裏隻剩她和小孫子……不過她的事,對我不算件事,三下五除二就擺平了,也耽誤不了多大工夫……”
沃克和陶姮在車裏聽得清楚,看得分明,都說快去吧快去吧!
望著王福至攙扶三奶匆匆而去,沃克回頭問陶姮:“敲”豬的“敲”是漢字中的哪個“敲”字?又是件什麼事?陶姮簡單幾句便解釋清楚了,自認為解釋清楚了。沃克卻說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給豬做的手術非用“敲”字,而給牛馬做那樣的手術就說是“騸”,並問要是給羊做那樣的手術該用什麼字呢。陶姮被問住了。
她說:“你的漢語言水平已經夠高的了,保留點兒糊塗也沒什麼。”
沃克還想問什麼,他手機短信鈴響了幾聲。他將一隻手伸入兜裏,從車內鏡中發現陶姮在看著他,沒往外掏手機。
陶姮說:“看吧。別裝受氣孩子的樣兒,好像我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你似的。”
沃克說:“我從沒那麼認為過。”仿佛為了證明他的話,大大方方地掏出手機看起來。半分鍾後,握著手機伏在方向盤上了。又半分鍾後,忽然哭出了聲。
陶姮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問他:誰發來的短信?是不是他弟弟家出了什麼不幸?
沃克一句話也不說,握著手機的手朝後一伸。陶姮略一遲疑,接過了手機。
短信是麗麗發給沃克的,字數還不少:
洋姐夫,我覺得你對我的中國姐姐可不夠好。她能當上你們美國大學的教授,是我們中國女性的驕傲。怎麼你給我的感覺是,你一點兒也不關心她的生死?她患了胃癌,你要更加愛護她才對。我們鎮上有一個人也患了胃癌,靠服縣裏一位老中醫給配的祖傳秘方已經活了七八年,基本遏製住了癌細胞的發展。我昨天見過那老中醫了,他答應也為我陶姮姐配一服,但得見見她,問她些情況,為她號號脈,你先跟我陶姮姐打聲招呼……
陶姮看完短信,心情複雜,一時無語。在鎮派出所進行抗議交涉的時候,她說到了自己此次回國的原因,那些個男人都半信半疑,看上去根本沒走心,想不到一言不發負責記錄的麗麗,不但信了她的話,而且還這麼地古道熱腸!她被感動了。麗麗那晚的樣子浮現在她眼前,她覺得不知該如何評價麗麗才算公正了……
沃克一開車門下了車,接著開了後車門和陶姮坐在一處了。他摟抱住她,像孩子摟抱住即將失去的母親,邊哭邊問為什麼瞞著他。並且說些譴責自己放浪形骸的話。陶姮說她想這次辦完了還願之事,回國後再告訴他,說著自己也哭了……
“你們……怎麼了?”
王福至不知何時回來了,站在車外,一手扶著打開的車前門,意外地看著他倆。陶姮難為情地往旁邊推丈夫,他卻不肯放開她,仍用一隻手臂摟著她,又將手機遞向王福至。
王福至瞪著他手上的手機,不知所措。
陶姮說:“我們也不瞞你了,你看短信吧,你妻妹發給他的。”
王福至誤會了,尷尬了,不願接過去手機了。
他既罵且又撇清:“這風騷的女人!這……我一會兒就告訴她姐!我這姐夫,我管不了她……”
陶姮隻得又說:“不是你想的那種事,讓你看你就看。”
王福至這才坐入車裏看起來。看罷,將手機還給沃克,發呆。
沃克說:“你開車吧。”
王福至就移坐到駕駛座去,一聲不吭地將車開向尚仁村。
三人都沒再說什麼。
快到尚仁村村口時,王福至才又開口說:“我明白了……我一定鞍前馬後,非把你們的事辦好不可,要不然連我小姨子也得埋怨我。至於服務費,到時候你們看著給,不給我都高高興興送你們走。人心七竅,有一竅得是人和人心心相通的。那一竅相通了,許多事都好商量了,對不對?”
陶姮和丈夫沒接他的話。
倒是她的一隻手,握著丈夫的一隻手了。那會兒,她忽然又怕死了,覺得其實並沒活夠。
車開至尚仁村僻幽之處的一戶農家院落前停住,兩扇用鐵條簡單焊成的院門敞開著,鏽跡斑斑。三人下車後,從院內跑出一條小狗,毛色說灰不灰,說黑不黑,腹部結著泥巴,令人聯想到耗子的顏色;不過狗臉長得還算可愛。陶姮見院內的水泥地由於塌陷而龜裂了一大片,院外的沙土地滿目雜草。
小狗繞著三人的腿嗅來嗅去,這時吱呀一響,正對著院門口的一扇屋門開了。那門一開就歪斜了,看上去隨時會脫離門框倒在地上。從屋裏邁出一個女人,四十多歲,齊耳根的短發染過不久,黑得不真實;中等身材,消瘦,臉色憔悴;穿著身舊衣服,趿著雙破布鞋。然而一邊的耳垂上卻戴著耳環,在日照下閃著金燦燦的光,不知是真金的還是鍍金的。
她毫無表情地望著三人點一下頭。
王福至小聲說她就是陶老師的女兒,叫陶娟。
他問:“就把車停這兒吧?”
陶娟說:“開進來。”
他說:“不必了吧。”
陶娟堅持說:“還是開進來吧。開進來大家都放心。”
王福至看一眼院門,見院門挺寬,開進輛車不費什麼事。於是就上了車,將車緩緩開入院子。
陶姮和丈夫跟在車後進了院子,但見正對院門的是一排三間老屋子,木結構,這裏那裏的木板木柱,業已腐朽,殘破得難看。院子的左邊是豬圈,靜悄悄的,顯然沒豬。右邊是柴草棚,似乎也是雞窩,幾隻雞無精打采地趴在幹草上。
陶娟又說:“進屋吧。”
她還是麵無表情,推了屋門一下,使門開得更大些。
王福至率先,沃克居中,三人依次往屋裏進。跟在最後的陶姮聽到院門響,回頭看了一眼,見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個男人已將雙扇鐵門掩上,正往鐵門上繞鐵鏈子。她覺得奇怪,就沒立刻跟進屋,想要看個究竟。
陶娟催促:“進屋啊!”
陶姮裝沒聽到。
那男人不但往鐵門上繞鐵鏈子,還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將門鎖上了。他一轉身,見陶姮在望著他,將手中的鑰匙拋接一下,大模大樣地揣入兜裏,複一轉身,麵朝鐵門掏出煙吞雲吐霧起來。
那男人也和陶娟一樣麵無表情。
“來都來了,還怕進屋啊?”
陶娟的目光和話語,流露著不善的意味了。
陶姮不自然地笑道:“不怕。怕就不來了。”
言罷,也進了屋。那照例是農村人家的堂屋,不見一人。而兩邊屋子的門都關著。
陶娟也進了屋,關門。那門的合頁掉了一個,不容易關上。陶姮想幫著關,陶娟卻用肩膀撞開了她,沒好氣地說:“不用你幫。”陶姮覺得,她的氣話絕不是因為那門不好關,隻得默默站在一旁看著她關。陶娟怎麼也無法將門關嚴,還差點兒弄掉了另一個合頁,無奈又沒轍,索性便那樣了,踢了門一腳,朝陶姮一轉身,指著左屋門說:“進這屋。”
她話音剛落,右屋門突然開了,出來年齡不等的五六個女人,其中一個半敞著懷,露著一隻白麵大饃饃般的乳房。抱在她懷裏的孩子睡著,小嘴兒仍銜著奶頭。她們中一個小個子老太太上前一步,一手揪住陶姮衣襟,一手握拳便打,邊打邊哭邊嚷嚷:“你這仇人呀,可把我們老陶家人害慘啦!今天你不把我們一個個全都答對高興了,那你可就來得去不得啦!……”
那老太太的拳頭打得倒沒多大勁兒,但是陶姮著實被嚇傻了,臉都白了。
說時遲,那時快,左屋門也咣當一聲開了,沃克跨將出來,怒視著老太太大吼一聲:“你給我住手!”
老太太見眼前冷不丁出現一個藍眼睛、黃頭發、大個子的老外,而且指著自己對自己吼,一時也嚇傻了,揪住陶姮衣襟的手鬆開了。沃克一把抓住老太太後衣領,拎隻兔子似的,將老太太雙腳拎得離了地,又像放一件易碎的東西似的,將老太太放入了已空無一人的右屋裏。
而左屋裏隨之跨出兩條漢子,捋胳膊挽袖子,要對沃克動武。
陶姮急忙上前一步,伸開雙臂護在丈夫身前,擋住兩個漢子的進犯。她的臉已恢複了血色,鎮定地說:“事情跟我丈夫毫無關係,當年那筆賬你們跟我一個人算好啦。”
中年母親懷中的孩子被驚醒,哇哇大哭。
幸而王福至也及時從左間屋出來了,挨個勸、推,總算將沃克和兩個漢子推進了屋裏。混亂中,陶姮也不知是被陶娟還是被別的女人們推入了屋。這左間屋有一張光板單人床和一條換了一支新凳腿的舊長凳。光板床沿擠坐著四個男人,長凳上擠坐著三個男人。另外五個男人沒地方坐,靠牆站著或靠牆蹲著。而陶姮夫婦和王福至僅有門口那點兒空間可站了,在三人背後是從外邊圍成人牆的女人們,正堵著門口的是陶娟和那抱孩子的女人。
王福至站在陶姮身旁,他小聲說:“別怕,有我呢。”
陶姮狠狠瞪他一眼,用目光“說”出的話是——想不到我上了你的當!
王福至明白了她的目光,又小聲表白:“我和他們沒搞成一夥!”
在陶姮聽來,他那是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她頭腦中迅速地前思後想了一番,組合在一起的結論那就是——王福至或者是從一開始就精心策劃好了今天這一步棋,一點兒一點兒地博取她的信任和好感,終於將她和丈夫誆入了這狼窩虎穴;或者是被收買了,叛變了,明明已成了同夥,卻還企圖充當“白臉兒”。
對方的男人中有四五個吸煙的,而且吸的還是劣質煙。屋子本就不大,雖然開著門,還是煙霧繚繞,熏得陶姮流出了眼淚。
丈夫扭頭看她一眼,用手掌心替她拭去眼淚,也小聲說:“別怕,有我呢!”
陶姮示意他將窗子打開。他大步走至窗前開窗時,兩個蹲著的男人互相交換大人在戲弄孩子般的眼色,都笑了。他們笑得倒也沒什麼歹意,甚至可以說,笑得還挺純真,挺善良。有一個男人卻將沃克推開了,凶巴巴地說:“不許開窗!”
沃克也不示弱,雙手往腰間一叉,打算與之理論。
兩個蹲著笑的男人此時開口道:
“他開窗你不許幹嗎呢,咱們不也一樣挨熏嘛!”
“就是的!熏臘腸臘肉啊?讓他開。他不開我可要開了!”
說這話的男人站了起來。
擋著不許沃克開窗的男人一退,沃克將窗打開了。空氣形成對流,滿屋煙霧迅速向門外飄散,圍在門外的女人們有的被嗆咳嗽了。
陶娟回頭看她們一眼,離開門口的三個女人趕緊又聚到門口。她陰沉著臉說:“打算走的趁早走。那留下的,才是非把今天這事解決了不可的人。此時此地,要的就是一股心齊的勁兒。”說罷,轉臉也瞥了陶姮一眼。那顯然是種告白,意思是我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其實即使她不瞥那一眼,陶姮也聽出了她的話明明也是在威脅。但是陶姮倒漸漸地鎮定下來,不感到所陷的局麵有多麼凶險了。中國畢竟已進入一個法治的時代,她相信陶老師的這些親屬們不可能一點兒法製觀念都沒有,一味亂來。況且,她的初衷是良好的,就算王福至已與他們勾結在一起沆瀣一氣了,那他也不至於居然沒將她的初衷傳達給他們。這麼一想,她什麼都不害怕,心中反而滋生了一種久違的興奮,類似於一個小孩子參與到了冒險的遊戲之中。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一個將死的人,還有什麼事是值得恐慌的呢?還有必要怕這麼一些人嗎?
於是她笑了一下。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笑了一下。自然,除了一個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笑得奇怪起來。最覺得奇怪的是陶娟。她一看到陶姮笑,立刻將目光轉移到了一個禿頭男人臉上,分明是在用目光問他——她笑什麼?那男人的眼一接觸到她的目光,竟仰起臉望著屋頂了,仿佛在以那種樣子回答她——我怎麼知道?你是主角,我隻不過是配角。接下來的戲該怎麼唱,還不是得看你的能耐嗎?
這微妙的一幕被陶姮觀察到了。
奇怪感僅次於陶娟的是王福至,他本已看出了陶姮起初的忐忑,正尋思著該如何有效地安撫她;忽見她一笑,困惑了。見她笑後的表情由不安轉為鎮定,他不但困惑,而且相當訝然。這使他自己也鎮定了些,因為依他想來,有自己這麼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的麵子礙著,自己還有著說和人的特殊身份,諒陶娟等人再怎麼胡攪蠻纏,估計也不敢將一件好事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所以他認為他的鎮定是有充分理由的。陶娟也鎮定了。她覺得陶姮的笑是好事,總比她滿臉驚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