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翌日,夫婦倆醒來時,已快中午了。雙雙下樓,但見王福至獨坐桌旁,正優哉遊哉地飲茶。不消說,飲的是“自家茶”。

“請先別洗漱,都先坐這兒。”

王福至的話說得客客氣氣的。但客客氣氣的是他那種語調。至於話本身,使夫妻二人聽來像是在對兩個孩子說的。

他倆乖乖走過去,也在桌旁坐下了。

“我先不給你們二位倒茶了啊,茶杯什麼的還沒洗出來呢。咱們先談正事行不?”

王福至說罷,飲了一口茶。

陶姮點頭道:“行。”

王福至探手衣內兜,掏出一遝錢,在夫妻二人麵前晃晃,揚揚自得地說:“看,一千元已經在我手裏了。我辦事,不忽悠。沒有金剛鑽兒,哪敢攬瓷器活兒呢!”說罷,將十張百元鈔一張張等距排列在桌麵上,像撲克牌魔術師準備變魔術那樣。陶姮與丈夫互視一眼,不明白他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王福至看著夫婦二人又說:“那什麼,昨天晚上那頓飯,加上買啤酒買唱碟,總共花了二百多元,就算二百整吧。我可純粹是為了你們才那麼張羅的,你們不至於好意思讓我出那份兒錢吧?”

他終於改口對兩位住客說“你們”了,語氣仍挺客氣的,敬意嘛也還是有些的,卻已沒了接待方的榮幸感。

夫婦二人同時點頭。

“另外,按我給自己定的規則呢,如果幫誰辦成的是錢方麵的事,要抽三成業務承包費的。有的事,表麵看起來挺容易就辦成了,其實是很傷腦筋的,該怎麼辦,不該怎麼辦,注意哪些細節,都得考慮得周周到到的。預先忘了向你們聲明這一點,現在講清楚也不晚吧?”

王福至仍目不轉睛地看著夫妻二人,表情莊嚴,看得夫妻二人都怪不好意思的。他倆又點頭不止,於是王福至也就又從桌上拿起三百元錢,與另隻手中的二百元合在一起,一折,揣入內衣兜了。他將剩下的五百元收攏,用一根手指推向夫婦二人。

“這五百元歸你倆了。”

他這時才笑了笑,笑出大功告成的一種意味。

沃克慷慨地說:“你真是費了不少心,這五百元也是你的了。”

陶姮附和道:“行,行。”

“那多謝了!”

王福至出手極快,一下子將那五百元抓在手裏了,但抓錢的手還沒完全收回去,卻又將錢放下了。

“那不好。”

他的表情又變得莊嚴了。

陶姮說:“我們是誠心誠意的。”

王福至說:“我看出你們是誠心誠意的,可我也不能太貪心啊!如果你們根本沒收一部分錢,怎麼能證明鎮派出所確實是把錢退給你們了呢?”

沃克問:“你的意思是,我們還得打收條?”

王福至微微一笑:“我倒不是那個意思。咱們之間,還需要那麻煩?我想的是,你們隻有確實收下了一部分錢,才能證明那事是由鎮派出所還了清白了。不管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說起來都理直氣壯。沃克先生,你呢,說不定將來能當美國總統呢!陶女士,你也不定哪天忽然打算競選議員啊!那時候,萬一有你們美國的報紙把你們在中國遇到的這點兒不高興給翻扯出來,你們不是也好正麵回應嗎?”

陶姮忍不住撲哧笑了,說,當那些得是對美國有特別大的使命感、責任感的人。我們兩口子都對美國沒那麼大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也沒那麼大的能力,所以從沒產生過競選那些的怪想法。大學教授當得感覺挺好的,幹嗎非自找著受那份兒折騰呢?

沃克急忙說,那事情也千萬別傳到美國去!一旦傳到美國去,自己在大學裏的形象肯定還是會受到影響的。

王福至笑道:“可不嘛,現在,網絡這東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把些事從一個國家傳到另一個國家去,太簡單、太容易了啊。就我這樣的農民,閑著沒事的時候,還騎上摩托,逛到鎮裏,在網吧中泡幾個小時呢。我前天坐別人的車到鎮上去,那是因為摩托出了毛病。要不,也遇不上你們二位了。人和人,還真得信幾分緣分。”

他東一句西一句的,雖然說得散漫,卻還是使夫妻二人聽得不安起來。他們都看出,他笑得多少有點兒壞。

沃克盯著他問:“你不會那麼幹吧?”

陶姮也不由得隨之發問:“是啊是啊,你能保證鎮派出所的人也不會那麼幹吧?”

王福至見夫妻二人確實有些不安,正色道:“那怎麼會呢?我如果那麼幹,我還算個人嗎?做人也不能那麼不地道啊!鎮派出所的人也絕對不會那麼幹的,這一點我百分之百地保證。所長和副所長你們都見到了,人家都是講義氣的人。再說,不是還有我小姨子嘛!敢那麼幹的人,不等於成心得罪我小姨子嘛!我小姨子那可不是好得罪的,連所長、副所長有時還得讓她三分呢!我剛才的話隻不過是這麼個意思——你們收下一部分錢,才更能證明鎮派出所還你們清白了,心氣兒從此自然就順了。而我如果全獨吞了,你們心裏結下的疙瘩還是沒徹底解開呀。我哪能那麼辦事呢,快把錢收了,收了!”

王福至的話說得實在、虔誠,陶姮便默默將剩在桌麵上的五百元揣了起來。並且,她對王福至肅然起敬了。

王福至問:“我承諾替你們擺平的第一件事,這麼著就算擺平了,是不是?”

陶姮率先點頭,沃克隨之點了點頭。

王福至話題一轉:“那,咱們現在就討論第二件事?”

陶姮心中一驚:“第二件事?還不算完?還得怎麼樣?”

王福至又笑了:“我指的是你還願的事。我辦事的能力、原則,你們夫婦二人都有個初步的認識了。要是真信得過我呢,我願意接著替你們服務,而且保證服務得令你們滿意。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複雜啊同誌們!你當年的陶老師現如今情況如何?他願意接受你的道歉不?他已經是一個精神病人,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的,所以還得看他的親人朋友們對道歉這件事的態度怎麼樣是不是?這得先進行一番暗中了解對不對?對記仇的人,還得做思想工作對不對?一切都你們自己親自出麵,不那麼方便吧?”

陶姮認為他說的有道理,點點頭。靈機一動,忽然問:“要是依靠組織呢?那是不是顯得我們更鄭重一些呢?”

王福至直眨巴眼睛,看去完全不明白陶姮的話。

陶姮解釋道:“尚仁村那麼大個村子,肯定還有黨支部吧?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對於你辦事的認真態度也有好感。但如果通過黨支部,你說的那些事,是不是會更順利點兒?”

王福至打鼻孔裏嗤出了一聲,大不以為然地說:“黨支部當然還是有的囉!人家支書家自己辦起了茶葉加工廠,買了輛小車,整天忙碌自家的事,哪兒有精力管你這種事?六七個黨員都分散在全國各地打工呢!我們這村也如此。村村的情況都差不多。就你那事還想依靠黨的組織?虧你能尋思得出來!”

王福至說完他的話,又嗤了一聲。他的話,尤其一頭一尾的兩次嗤聲,令陶姮甚覺尷尬。

沃克及時替妻子搭台階,表情也頗莊嚴地問:“要是依靠你,你收多少服務費?”

王福至掏心掏肺地說:“我為的不是錢,是一份兒成就感!辦成了,你們看著給。辦不成,一分不要!但我可以給你們一個保證——你們如果依靠我,肯定比你們依靠組織順利得多,省心得多!再者說了,我也是有二十來年黨齡的黨員,依靠我也差不多就等於依靠黨嘛!實話實說,黨的種種教育,十之七八我都忘了!但共產黨員最講‘認真’二字,我王福至是直到今天也牢記不忘的。這麼著,交給我辦還是不交給我辦,你倆商量商量,半點鍾後給我個回話!”

他言罷起身,走到院子裏去煞有介事地掃起院子來。

陶姮愣了片刻,扭頭問丈夫:“你的感覺呢?”

沃克說:“我心裏的疙瘩鬆了一點兒,但還是沒有完全解開。他們一句承認他們偏聽偏信的道歉話都沒說,和我的希望差距太大了!”

陶姮白他一眼,挖苦地說:“你那件事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別忘了你現在是在中國。我問的是我的事。”

沃克也不無挖苦意味地說:“我自己的事我都做不了主,一切聽你的,你那件事更得你說了算了。你怎麼決定我都沒意見。”

“你這話等於我白問了。”

陶姮不滿地撇下一句,起身走到院子裏去了。王福至看見她,拄著掃把,很失望地說:“還不到半點鍾,這麼快就決定了?”

顯然,他以為將要聽到的是否定他的話。

陶姮說:“我們誰也不依靠,就依靠你了。”

“這就對了嘛!”王福至頓時眉開眼笑,緊接著又說:“進屋,喝茶去!”

陶姮和丈夫都不餓,倒也樂得陪著王福至喝茶。王福至高興,話更加多。而且一再將存在自己手機上的某些“段子”傳到夫婦二人的手機上,便也一再令他倆看得笑將起來。陶姮說太想不到了,連農民也受中國手機段子文化的影響了!王福至說我不是不一樣的中國農民嘛!沃克就問他:你覺得自己和其他中國農民有什麼不一樣?王福至驕傲地回答他是一個“與時俱進”的農民。用城裏人的話說,也是一個“智慧型”的農民。他說他每月出一百元錢,向鎮中學的一名窮困高中生買十條最新流行的短信,紅色的、黃色的、淺黃色的、五顏六色的,什麼顏色的都行,然後由他自己經過篩選,分成“精品”“極品”兩類,再發給鎮派出所的所長、副所長們……

陶姮吃了一驚,說那你一年花在這方麵的錢不就一千多元了嗎?!

他說,是啊是啊,那點兒錢,該花就得花。

陶姮和丈夫聽得瞠目結舌,二人互視一眼,沃克忍不住問:可你為什麼非要把一千多元花在那方麵呢?覺得值嗎?

王福至說怎麼不值呢?太值了啊!一來,幫了那名窮學生,也是一種慈善行為呀。如果每月白給對方一百元錢,那叫“資助”。現在的孩子自尊心強,人家還未必願意每月接受區區一百元的“資助”呢!而“自由交易”,對人家那孩子,不就有點兒“勤工儉學”的色彩了嗎?他笑盈盈地說,對他自己的好處是,通過轉發那些“極品”的、“精品”的“段子”,加強了他和所長、副所長們的關係。他說自己一個男人,不能隻靠小姨子這唯一的紐帶和對方們加強關係,總得建立一種和對方們更直接的關係紐帶啊!說穿警服的那也是人啊,該開心也得有開心的時候啊!現在對他們的警風警紀要求特嚴,再像從前那麼涉足某些娛樂場所風險很大,弄不好會被扒下警服的。所以呢,收到一條有意思的短信,自己看著是個樂子。互相轉發一下,是個共同的樂子……

“看,比如這條,有意思吧?看最後,所長給我留了這麼一句話——福至老弟,喜歡,謝謝!一條‘段子’能使人家說‘喜歡’,還說‘謝謝’,我這個月的一百元就花得值!別說我一個農民了,就是你們二位,給你們一百元,讓你們去使他說‘喜歡’、說‘謝謝’,估計你們想到腦仁兒疼也想不出辦法來!人家畢竟科級,讓人家高興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不對?”

陶姮連說:“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