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但那條“段子”卻令她很不快,因為是一條醜化大學教授們的黃段子。她看出丈夫的情緒倒沒受什麼影響,一手拿自己的手機,一手拿王福至的手機,挺欣賞地將那條“段子”傳到自己手機上了。

王福至看出了陶姮的表情有點兒不自然,笑道:“你還在乎啊?你看你丈夫多好,人家就不在乎。你得向人家學習。”

“他是他,我是我。”

陶姮的表情更加不自然了。

“我發給他們的‘段子’,總不能是諷刺當官的吧?更不能是作踐他們穿警服的呀,那不都成了政治感情問題?所以呢,一般隻發黃的。偶爾呢,也發幾條作踐知識分子和文化人的,後種他們最歡迎。轉發率高。他們也會轉發給他們的朋友包括他們的上級。當然那上級,也不能是比他們大好幾級的官,那顯得下級太放肆了。隻能發給比自己大那麼一級半級的上級,還得是不反感自己的。啪,一個‘段子’發過去了,那樣的上級看後樂了,不回短信表達表達自己的快樂才怪呢!那不是證明他自己太沒人情味兒也太沒幽默感了嗎?要不就證明他太假正經了唄!誰的上級一開始給誰回短信了,一來二去,不顯山不露水的,不就為良好的上下級關係做了鋪墊嗎?逢年過節的,發個短信給上級請請安、拜拜年,不就也是一件有資格的事了嗎?官場上,哪個甘於落後呀?誰不是比著要把工作做好呢?都幹得不錯,提拔這個,始終沒提拔那個,不是也得看誰和領導的關係走得近便嗎?在從前,誰過年過節登上級領導的家門上級領導挺歡迎,和今天誰給上級領導發個‘段子’能使上級領導看了樂一陣子,那是同一種人情世故。從前逢年過節的互相拜年,越拜關係越鐵、圈子越大。現在發手機‘段子’也是這樣嘛,越發也越有感情,人際資源的圈子也越大嘛!所長他們通過發‘段子’和他們的上級關係越來越良好了,那他們好意思忘了我這個不斷提供給他們‘段子’的人嗎?”

沃克聽王福至說到這兒,忍不住指點著他道:“你,偉大!農民思想家!”還轉臉問陶姮:“他怎麼這麼聰明啊?我太服氣他了!”

陶姮說:“你別打斷人家,我看他還有更精彩的要講呢!”

王福至享受到了被刮目相看的極大滿足,於是眉飛色舞起來。他說等他資金充足了,要注冊一家培訓中心,專招考不上大學的農家兒女,培養他們整天編“段子”,要讓中國獨具特色的“農民段子”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還要譯成世界各國的語言文字,讓中國的“農民段子”紅透全世界!

“中國有八億多農民,是吧?編‘段子’有什麼難的呀?從前的中國農民,在田間、在炕頭、在房簷下、在小飯桌上,最喜歡講葷事了!要是把八億多中國農民這方麵的智慧調動起來,那得有多大的文化創造力!現在不是總提要發展文化軟實力嗎?八億多中國農民中絕對具有這種文化軟實力!八億多啊!比大油田還寶貴的軟實力啊!誰把它給開發出來了,把它給規模化了、產業化了,最後把它給一手壟斷了,誰不就成了中國的比爾·蓋茨了嗎?哎,你們兩口子說,是不是?”

王福至亢奮地說著,說得嘴角出現了唾沫,嗓子都快啞了。他麵前的那部分桌麵上,已然快落了一層細密的唾沫星子。陶姮和沃克直往後仰身躲他的唾沫星子,那他也不管。

陶姮隻得親近相稱地打斷他道:“福至,歇會兒再說,喝口茶。”

沃克起身替他往杯裏續了些水。

他聽話地連喝了幾大口茶,抹抹嘴角,看看陶姮又看看沃克,突然問:“你們投不投資?”

陶姮一愣,反問:“投什麼資呀?”

王福至滿懷希望,兩眼熠熠閃光地說:“中國農民段子培訓中心啊!剛成立的時候肯定隻能叫‘中心’的,以後漸漸發展壯大了,當然要叫基地的。再以後,應該叫‘中國農民段子華萊塢’,‘華萊塢’聽著怎麼樣?我想了好幾個晚上才靈機一動想出來的!到那時,當然應該在國內國外都上市了……”

陶姮笑道:“多謝你好意了。可你千萬別以為美國教授都很有錢。盡管我倆都是教授,其實也沒多少存款。以前我倆的工資幾乎都用來還貸了,去年才將房貸還清……”

沃克剛欲開口說什麼,陶姮使勁兒踩了他的腳一下;他幹咳一聲,隻有點頭的份兒了。

王福至有所覺察,立刻又說:“我開玩笑,開玩笑,你們別當真。互相之間才有點兒了解,哪兒能就對你們寄托那麼大的希望呢!”

陶姮有意扭轉話題,問:“你們昨晚又唱又跳的,附近人家沒意見啊?”

王福至說:“意見嘛,起先肯定是有的了。一見我,都不拿好眼色瞪我。還有的,指桑罵槐地罵我。後來經過一件事的教育,對我的態度全轉變了,把我當成人物看了,又都有點兒巴結我了。”

陶姮和丈夫不禁同時“唔”了一聲,她追問:“那是件什麼事呢?”

王福至說,這村上有戶人家,辛辛苦苦靠全家人打工攢了點兒錢,想在鎮上開家小賣店,租了不小一間屋,簽了五年的合同,交了三四萬預付款,又花不少錢裏裏外外裝修一新,可營業執照卻辦不下來。起先工商部門說沒問題,可以批。真要開張了,又說那間屋是非門麵房,根本不能批了。急得那家人集體上吊的心都有了,上天無梯、入地無門的情況下,當家人哭唧唧地求到了他頭上,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他答應盡力而為,幫幫看。不久,由鎮派出所所長親自出麵通融,執照給批下來了,還沒再多花一分錢,沒再送一份禮。那戶人家自然感恩不盡,而事情,也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連別的村都知道,這村有個善於替人辦成難事的“大能人”王福至了……

“現而今他們的態度變成了這樣,如果派出所的車好久沒開到我家院門前了,都反倒要關心地問:我和派出所的關係是不是還好著呢?我就總說,隻能更好,不會不好啊!我小姨子在鎮派出所當警員,關係不好了她也不答應啊!我這麼說,他們才放心。因為村裏有我,全村的人沾光,別村的人對我們村的人,那都得處處禮讓三分。所長、副所長,也高興在我小姨子的陪同下,每個月到我這兒來放鬆一兩次。無非就是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擺擺龍門陣嘛!在鎮上那樣,影響不好,也許還會有那討厭的人舉報。在我這兒,願意胡鬧一夜那就胡鬧一夜吧,鬧出花兒來也不會有人舉報啊!何況他們每次來,還自帶著好多吃的喝的。他們自己才能吃多少喝多少?抬屁股一走,還不都留給我了?你們猜,我最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自我感覺極好的農民,似乎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又似乎,有幾分醉了,醉於那種極好的自我感覺和遠大抱負。

不待陶姮開口,沃克搶先問:“什麼樣的人?”

王福至語調緩慢地說:“‘及時雨’宋江。”

沃克表現欲很強地說:“《水滸》我讀過好幾遍,還研究過宋江這個人物。‘文化大革命’時期,他可是被批判成投降派的!”

王福至的鼻孔就又嗤出了一聲,有點兒惱火地說:“‘文化大革命’是錯誤的!”聽來,仿佛宋江不是一個虛構的人物,而是他的先祖。

沃克辯論似的說:“宋江仗義疏財,幫助別人不收回扣。”

王福至非但沒生氣,反倒笑了,說:“我不是沒有什麼財可疏嘛!我的事業剛起步,還處在原始積累階段,現在不能對我要求太高啊!”

沃克還想說什麼,陶姮又踩了他腳一下。

她問:“福至,對你的打算,你妻子支持嗎?”

這一次她不是有意扭轉話題,而是真的產生了解的心念了。

不知為什麼,王福至臉紅了。

陶姮趕緊又說:“問得冒昧啊,如果不便說,就當我沒問。”

王福至窘窘地一笑:“有什麼冒昧的呢,我也沒什麼不便說的。我那口子對我的打算,談不上支持或者反對。她對我是無為而治。”轉臉問沃克:“無為而治懂不懂?”

沃克剛欲開口,陶姮搶著替他說:“他懂。他的中文水平相當於國內的中文大一學生。”

王福至又笑道:“見笑了,那比我水平高。要說我那口子,年輕時比我小姨子還漂亮!正因為漂亮,交上了好運……”

接著,他大談起他老婆來。他說90年代初,他倆結婚不久,因為蓋新房借了不少錢,還沒享受幾天小日子的新鮮勁兒呢,就有人登門催著還債了。門上貼的大喜字還紅豔豔的哪,小兩口心裏的愁字比喜字還大。倆人一合計,靠種幾畝薄地,哪輩子能還清借的一筆筆錢啊。於是呢,相互依依不舍地各自背井離鄉,分頭到不同的城市裏打工掙錢去了。未滿三個月,他打工不順,過不下去那種得習慣於處處忍氣吞聲的日子,落荒而逃似的回到了村裏。妻子卻幸運得多,在省城一家賓館當上了服務員。雖然工資低微,但管吃管住,每月還是能存下點兒錢的。一年後,省城開“兩會”,賓館裏住滿了“兩會”代表。代表中有一位是離休的副省長,覺得她服務周到,善解人意,“兩會”結束時便將她領回家去,於是呢她一搖身就變成了副省長家的“阿姨”。副省長的老伴死了,兒女又都在國外,照顧好副省長也就是盡了“阿姨”的職了。他兒女們從國外回來探望他,見父親被照顧得白白胖胖的,整天樂樂嗬嗬的,對她感激得不得了,都說父親太有福氣了,由你這麼好的“阿姨”照顧他老人家,我們在國外太省心了!那一兒一女的感激可不隻是嘴上說說而已,還大方地送給她種種從國外帶回的東西。做女兒的,甚至將項鏈都從脖子上取下戴在她脖子上了。他們離開中國前,還交給了她一個存折,其上以她的名字存上了一千元錢。90年代初,一千元那是一個大數目啊!農村的新媳婦也是不負眾望的,正所謂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情義無價。兩年後做父親的患了癌症,當“阿姨”的更加服侍得無微不至。他臨終前親筆修書一封,將她介紹到了自己在北京的老首長家。而她替他的兒女盡了最後的孝心,守在病床前直至他撒手人寰。他那一兒一女,隻不過回國參加了他的追悼會。之後她告別了省城,去了北京,至今已十六七年矣……

“我那口子,譜大了。不是她自己喜歡擺譜,再怎麼論,也隻不過是一位老革命家裏的阿姨,自己想擺譜,那也擺不起來呀是不是?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可每次回來探親,低調都低不成的。真是那樣!一出省城機場,有人舉牌子接在那兒了,往往還是兩個人,一個開車的,一個護送的。哪方麵出的車她都不知道,也從不問。小車一開到縣裏,縣裏也早有人和車候著了。像交貨似的,交接了,她再坐縣裏的車回家……”

王福至講到此處,收住話頭,喝口茶,笑問:“那待遇可以吧?”

陶姮和丈夫一齊點頭。

但陶姮覺得,他那笑成分挺複雜,除了引以為榮,似乎還有那麼點兒酸。她瞟一眼丈夫,相信丈夫也看出來了。

“你們不要以為我這人的分量,隻不過是在些農民眼裏才有斤兩的!縣裏有些官場上的人,那是知道我們這個村有我這麼一個人物的。省裏有些官場上的人肯定也知道。該知道的不知道,有人會告訴他們,使他們知道。倒是我蒙在鼓裏,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人。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因為什麼事去麻煩他們。人要活得有誌氣,我要靠自己的能力證明自己不是一個普通農民。再說,我一向本本分分地做人,自己也攤不上什麼麻煩事。求我的人,也都是農民。他們的事,我啟動一下鎮上的關係,一般也就能替他們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