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至覺得隻喝茶不足以助談興了,點著了一支煙。
沃克見他吸的是“中華”,也討了一支吸。
陶姮問:“你經常吸‘中華’?”
“那我哪兒吸得起!有時候為別人排憂解難了,別人送一條。有時候所長他們來了,臨走也會扔下幾盒。基本上我已經不必買煙吸買酒喝了。”
王福至笑得很矜持,不酸了。
陶姮又問:“那,你媳婦,她當了十六七年阿姨,還沒當夠?”
王福至沉吟著說:“她倒是跟我講過幾次,說她當夠了。可當夠了也得當下去啊!人家那老革命一家三代,都和她處出感情來了,不肯放她走哇。人家拿她當家庭成員看待了,每月給三千多元錢,能說走一抬腳就走嗎?去年,幫著把八十幾歲的老夫人發送了,估計九十多歲的老革命家也挺不了太久了。再幫著把那老革命家送了終,大約嘛,那時她就該回來陪陪我了。不過也說不準。我覺得她喜歡上北京了,回來也沒法兒再過慣農村生活了。好在她那兒存下了一筆錢,夠我倆後半輩子花用的了。也許呢,她會在縣城買處房,供我倆縣城農村兩邊輪著住住……”
“你倆有孩子嗎?”
陶姮的話問得像一位采訪記者或訪談節目主持人。問完自責地笑了一下,又說:“看我這是怎麼了,什麼都問,真不好。”
沃克也對王福至說:“你別見怪。女人總是特別關心女人的事,孩子在夫妻關係中並不……”
他忽然想到了他們夫妻失去的可愛的女兒,將“重要”二字咽下去了。
陶姮卻分明猜測到了他沒說出口的是兩個什麼字,表情頓時一悒。
王福至卻口吻極友好地說:“問我有沒有孩子怎麼了?那有什麼不可以問的呢!聊天嘛,增進互相的了解嘛!你們想啊,我倆長年分居,她還一年到頭住在別人家裏,怎麼能要孩子呢?真有了孩子,誰帶大呀?總而言之,這對我倆可是重大損失!”
陶姮趕緊安慰道:“以你倆現在的年齡,過兩年再要孩子也來得及。”
她問他有沒有孩子時,其實還沒想到他們不幸夭亡的女兒。這會兒想到了,內心悲傷起來。進而想到了自己的病,結果也開始自憐了。
王福至說:“是啊是啊,不過那也得抓緊了。這我倆決定不了,得看那老革命……”
他意識到話說得不得體,掩飾地用煙堵住了嘴。
沃克輕輕一拍桌子,接著舉起那隻手,按捺不住地說:“我要求正式發言!”
陶姮和王福至看著他,一時都忍俊不禁。
他又拍一下王福至的肩,大為歎息地說:“你說你媳婦漂亮,漂亮的媳婦你還讓她離你那麼遠!損失的不僅是沒有孩子,還有性!連我都替你遺憾!對這麼嚴肅的問題,你得有所認識!否則你是不可救藥的一個男人!”
陶姮瞪著丈夫說:“你這是發的什麼言!不管什麼話都往外冒,討厭不討厭啊你?”
王福至說:“別限製他。我這兒是個言論自由的地方,讓他一吐為快。”
沃克說:“發言完畢。”
他一口喝下了半杯茶水。
王福至也重重地拍了他的肩一下,大聲說:“還是男人更理解男人的苦處!你說的是我沒好意思說出的話!這十六七年來,我心裏憋屈的正是你說的那事!給,再陪我吸一支……”
於是二人又都吸起了煙。
王福至仰起頭,向空中吐出一縷煙,卻又深思熟慮地說出一番自我安慰的話:“但是呢,有時也得這麼想,在從前,兩地分居的中國人那多了去了,其中有身份的人也不少,國家規定的探親假,一年不才十二天嗎?我那口子每年可是回來多次,每次都住半個多月。現在那些進城打工的農民夫妻,一年也不見得有更多的日子能在一起啊!所以嘛,我也不該太抱怨什麼。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把得失關係看透了,心裏也就平衡了。人在世上,活得心理平衡點兒,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聽來,他的話仿佛是對沃克進行的一次人生觀教育,沃克不停地眨著藍眼睛,被“教育”得一愣一愣的。
陶姮卻很有同感,連說:“對的。對著呢。你能這麼來想,那是正確的。”
話一說完,她又暗自奇怪——怎麼自己在美國生活了三十來年,嫁給一位美國丈夫二十多年,成為美國大學裏的教授也十好幾年了,聽丈夫的話和一個中國農民的話時,認同感還是會更傾向於一個中國農民呢?盡管她對於他那種抱負不以為然,對於他要做現代的“及時雨”宋江的話,也隻不過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但對於他那些關於人情世故的看法和分析,確實還是有幾分佩服的。一個想要在中國活得如魚得水的中國人,不深諳那些還成?她覺得,比起自己小時候在各個農村見到的那些農民,眼前的王福至終究還是有些可愛之處的。起碼,他不至於一經唆使就抄起鎬來刨弱者的祖墳了,肯定也是不會慫恿別人那麼幹的。他無非想要通過自己的精明和關係網,過上一種好生活,實現一種能使自己獲得成就感的人生價值而已。
陶姮內心交織著以上念頭的同時,竟順嘴問出了一句話:“在對你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情況下,你不會刨別人的祖墳吧?”
王福至正要往煙灰缸裏彈煙灰,結果那隻手僵在煙灰缸上方,忘了彈一下了。
沃克也一時目瞪口呆地看著陶姮。
陶姮立刻意識到自己犯傻了,趕緊解釋:“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麼無禮的話,我道歉。剛才腦子一亂,想到別的事上去了。”
王福至卻漲紅了臉,使勁兒摁滅那支煙,將那支沒吸幾口的煙都弄斷了。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解釋,認為她必然還對他的為人心存不好的印象,否則不會問出那麼不像話的話。他顯得很激動,雙唇顫抖,分明是感到被當麵羞辱了。
“您必須把話說清楚!我究竟哪一點做得不對,您指出,也要給我解釋的權利!否則,您的第二件事我不承辦了!如果您對我的看法那麼不好,我還能替您把您的事辦好嗎?”
他不依不饒,逼著陶姮非交代出她內心裏對他的真實看法不可。
無奈之下,陶姮講起了自己十三歲跟隨父母到尚仁村後發生的事。說到了村人們怎麼樣一哄而上刨了她外祖父外祖母的墳,又怎麼樣將她外祖父外祖母的骨骸東一鍁西一鍁揚得哪兒哪兒都是;也說到了之後陶老師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怎麼樣手指著她的父母氣勢洶洶地批判,以及他為什麼連在作業和考試分數上都不公正地對待她……
她說得特平靜,如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曆史老師在上課。
沃克卻早已坐不住了,站起來繞著桌子轉圈走,待她沉默了,揮舞著手臂大聲說:“你從沒對我講過那些事!為什麼?!”
他受了欺騙似的,仿佛那些早年間的事是像婚前財產和性經曆一樣也應該坦誠相告的。
“我又為什麼非對你講不可呢?”
陶姮問得也相當平靜,對丈夫的激動大不以為然。
王福至卻不再激動了,變得像陶姮一樣平靜了,仰起頭看了一會兒屋頂,又開始望著陶姮的時候才語調緩慢地說:“那年月我還太小,對那些事一點兒感受都沒有。隻記得那時候家家都很窮,頓頓吃不飽,大人們常開會,村裏經常發生熱鬧……如果我那時候已經是大人了,誰給我一點兒好處,說不定我也會參與著那麼幹……”
沃克正站在他對麵,不拿好眼色瞪他。
他還說:“真的。”
陶姮說:“那些人其實一點兒好處也沒獲得。”
他說:“那就都不是人了,也隻能這麼解釋。”手指點了幾下桌子,又說:“可我不明白了,陶老師當年對你父母和你的所作所為,比你對不起他那點兒事更傷天害理,對不起,我不該拿你做的事和他做的事相比。你當時是孩子,你起初不是成心的,後來是因為害怕。總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們師生之間的事當年算是扯平了,那你還從美國回來贖的什麼罪、還的什麼願呢?你不是多此一舉、無事生非嗎?”
陶姮說:“可是他後來瘋了。”
王福至說:“那也不能賴在你身上,是因為當年一些嫉妒他的人借故往狠裏整他。”
沃克說:“對。”
陶姮說:“如果不是因為我當年的做法,嫉妒他的人就沒了往狠裏整他的機會。”
王福至說:“那可不一定。一些人要是非想狠整一個人,今天沒機會,明天還有機會。這件事成不了機會,那件事也許就成了機會。”
沃克又說:“對。”
王福至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你那第二件事,幹脆拉他媽的倒!太犯不著。你那頭拉倒了,我這頭的精神壓力也沒了。第一件事我幫得挺到位,你倆比較滿意,咱們就此打住最好。老實說,第二件事辦起來麻煩一定不少。”
沃克朝他一指,立場鮮明地說:“我支持你!”
陶姮看都不看丈夫一眼,堅定地說:“第二件事也非辦不可。”
沃克聳聳肩道:“你怎麼這麼不聽勸?”
陶姮還不看他,盯著王福至說:“我可全靠你了!”
王福至剛要說什麼,他手機響了,掏出手機看一眼,起身道:“是我那口子。”言罷,走到院子裏去了。
院子裏的王福至,不但對著手機說話,還不停地嘬手機,如同在和女人親嘴兒。
陶姮將臉一轉,不隔窗望他了。
沃克卻不眨眼地望著,還加以評論:“看,這就是妻子離得遠造成的問題,肯定不是他老婆!”
陶姮又一轉臉,看著他說:“妻子近在身邊就不存在那種問題了?”
沃克愣了愣,紅著臉說:“我和麗麗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陶姮譏道:“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王福至進到屋裏來了,表白道:“你們二位別亂猜啊,真是我那口子,她讓我往北京寄茶。我對我老婆很忠,從沒打過野食!有那心也不敢有那膽啊!她妹妹替她經常監視著我呢!可她那邊對我忠不忠,就沒誰替我監視著點兒了。這世上有多少事又是公道的呢?”
三人各懷心事,表情一時都不自然了。
後院那條藏獒突然吼起來,掙得鏈子嘩啦嘩啦響。
王福至一拍腦門兒,慌慌地說:“早上都忘了喂它了,發威了。我先把那位爺侍候好了,立馬就為咱們做午飯!”
陶姮說:“不急。你先忙你的。”
她說完上樓去了。
沃克猶猶豫豫地也跟上了兩階樓梯,卻又退了下來,幫著王福至往狗食盆裏弄骨頭,拌狗糧。
他邊搶著做邊說:“你再勸勸我那口子。”
王福至說:“你是她丈夫她都不聽你的,能聽我的嗎?”
沃克就鬱悶地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