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她可多壞。”
陶老師淡淡地評論了一句,歎口長氣。
說的畢竟是老師的女兒,陶姮不便置評,試圖避開沉重的話題,問:“那老師每個月的退休金有多少?”
陶老師說,沒多少,兩千多元。幸虧他當年大學裏的同學中出了幾位縣、市級的領導幹部。而這所精神病院,條件又確實不錯。在他們的關心下,他隻需交半費就可以入住。這是具有福利性質的精神病院,半費每月才六七百元……
“縣裏就沒有一所養老院嗎?”
“有。”
“那為什麼不住養老院呢?”
“我把錢花在養老院,陶娟她還不仇恨死我了?我住的是精神病院,她就沒理由鬧了。半費一直對她保密著,不能讓她曉得的。再說這裏從沒住滿過瘋子,空閑病房不少。空著也是空著,有領導們打過了招呼,我享受的是單間待遇。若住養老院,享受單間那錢可就多了,絕對住不起。你看,事情就是這樣,自己當不上官,掌不了權,有當官掌權的人關心著、愛護著,也可以活得比一般人強。這不算什麼腐敗現象吧?”
陶姮莊重地點頭說:“不算的。”
陶老師說,他在“這裏”發揮的人生餘熱還不少。他經常教患者們唱歌、繪畫;讀詩給他們聽,講曆史故事給他們聽。甚至還能起到心理輔導師的作用。他勸患者們比醫生護士勸患者們還見效。他說他在“這裏”有成就感,所以也有種優越感……
不知何時,那幾名園林工走了。偌大的後院隻剩師生二人了。陶老師是很有蹲功的,但陶姮的雙腿卻早已蹲麻了。她見一棵樹下有石桌石凳,扶陶老師走過去。
師生二人麵對麵坐下後,陶姮鼓足勇氣,提起當年那五十幾元學費的事,說自己後來一直希望能有今天這樣的一種機會,可以當麵向老師懺悔……
不料陶老師說:“有那樣的事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
陶姮說:“老師,可我想忘都忘不了。三十多年來,越往後,那事呈現得越經常,回憶起來的細節越多,越清楚。”
陶老師說:“那可不好。”
隔了一會兒,又說一句:“那可不好。”
接著,陶老師就以專家般的口吻向陶姮解釋起她的困擾來。他說,那是人的一種“偽記憶”現象。越是文化程度高、智商高的人,其大腦越容易產生“偽記憶”現象。“偽記憶”完全是主觀臆想出來的一種記憶,它一經在大腦之中產生,人的大腦就會陷入類似勤奮作家進行創作時的亢奮,而且對那一種“創作”的水平自我要求極高,直至在情節、細節、思想、意象等諸方麵,都達到“作者”也就是“偽記憶”強迫者的高標準要求為止……
既然陶老師說當年之事是她的“偽記憶”,陶姮一點兒轍都沒有了。不能也不必與一個身穿精神病病員服且經常住在精神病醫院裏而又自認為沒瘋的人爭論誰可能完全失憶了、誰的大腦產生了“偽記憶”這麼深奧的問題——基本的明智陶姮還是有的。
她以學生般虛心的樣子和口吻問:“之後呢?”
陶老師說:“沒有什麼之後,因為糾纏於‘偽記憶’者對‘偽記憶’的真實性的高標準、嚴要求是無休止的。”
她又問:“那結果呢?”
陶老師又說:“結果當然是最後瘋掉了。”
“老師……認為我在精神方麵……出現問題了嗎?……”
“有問題是肯定的了,所以我剛才說‘那可不好’。但我們及時發現了問題,引起自我重視,卻又是好事,對不對?”
“對。”
“對”字剛一出口,陶姮覺得不對了。一個“對”字,仿佛使她承認自己確實是受到“偽記憶”的困擾了。仿佛如果她還堅持當年之事是事實,那麼她離該住進這樣的地方也就為時不遠了。
她尷尬極了,想掩飾都掩飾不了。
陶老師拍拍她手背,安撫道:“也別太當成回事,不能有壓力。教你一個解決的辦法,說‘那不是真的’,說一句。”
陶姮就低聲說了一句。
“再說一句。”
她又說了一句:“那不是真的。”
陶老師欣然一笑,誇獎道:“你不諱疾忌醫,這就好。要經常對自己說剛才那句話。我的大腦中也曾產生過一些‘偽記憶’,靠經常對自己說那句話,‘偽記憶’一掃而光。‘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那句話勝過靈丹妙藥。”
陶老師舉了一個例子來證明“偽記憶”是足以使人瘋掉的。他說,這一所精神病院曾收住過一名患者,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論起來還是縣裏的一位副局級幹部,他和某一女子發生過一夜情,不知怎麼一來,大腦被‘偽記憶’盤踞了。‘偽記憶’經常暗示他,對方為了他倆的關係做出了很大的犧牲,多次墮胎。他覺得太內疚了,就不斷地給人家寫信表達自己那份真實的內疚。後來,人家不堪他的滋擾,終於忍無可忍地跟他大吵了一架。再後來,他就瘋了。再再後來,自殺了……
陶老師問:“是不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
陶姮說:“是。”
陶老師又問:“太可悲了吧?”
陶姮說:“對。但我不會像他那樣的。”
陶老師說:“你沒到那麼一種程度嘛。”
陶姮凝視著陶老師的臉,從他的表情中讀到了一種優勝的意味。她恍然大悟,陶老師肯定是又進入了這裏的心理輔導員的角色,而將她當成他的一名病友了……我倆究竟誰的精神不正常?
這想法一從她頭腦中掠過,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的精神沒有病,我的精神很正常……”
她用陶老師教的方法,反複在心裏那麼說了多遍,才總算找回了一個精神正常的人的堅定自信。
這時,她發現丈夫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後院,在離她和陶老師不遠的地方,倚著一棵樹望著他倆。
“在精神病院這種地方,精神正常或者不正常,是由誰穿什麼來區別的。穿白大褂的無疑正常,穿我這種病員服的肯定不正常。正常也不正常。如果兩種人換穿了白大褂和病員服,瘋子不一定就會精神正常了,但那個穿上病員服的醫護人員,不久卻可能瘋了。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精神病不僅能遺傳,還能互相傳染。一個原本精神正常的人,整天被一些瘋子所包圍,他心理上會漸漸生出一種寧願被同化的放棄傾向,就是放棄做一個精神正常的人的那一種堅持和恪守。因為堅持和恪守會很累,不容易,痛苦。一旦放棄,和大家一樣了,反而會頓時活得輕鬆,樂在其中。”
陶姮不禁又打了一個寒戰。
忽然院牆外傳來哭喊聲和咒罵聲。陶老師猛地站起,跑向鐵柵欄門那兒。陶姮猶豫一下,也走了過去。隔著鐵柵欄,師生二人看到茶地裏,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正揮鐮肆砍茶秧,邊砍邊咒罵。而一個老嫗企圖阻攔,由於老漢手中的鐮刀舞得瘋狂,不敢接近,隻有跺著腳哭喊的份兒……
師生二人不一會兒就聽明白怎麼回事了——那是一對老夫婦,他們的兒女都進城打工去了,最後一次回村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各自將兒女也帶走了。那一走就再沒了音訊,采茶賣茶是兩位老人賴以為生的勞動,可他們都人老眼花手腳不靈活了,采不了啦……
陶老師說:“報應。”
陶姮問:“您認識他們?他們也曾對兒女不好過?”
陶老師說不認識。說再過一二十年,砍茶秧、砍果樹的農民會更多。他們也就隻有那麼發泄。說農村荒蕪的農田也將更多。說往後三十年內,中國還對土地有感情的農民,將會一批批地死,最終接近死絕。而他們的後代,十之八九不會再回到農村,住進小時候成長的家,繼續像父母輩一樣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地侍弄土地。他們的後代們不會的。如果家和土地居然能賣掉,後代們將毫不猶豫地通通賣光,帶著錢返回城市的邊角褶皺,不幾年將那肯定不太多的一筆錢用光花光。而那時的他們,還是成不了城裏人,他們的下一代,十之七八也成不了城裏人……
“陶姮,‘一個貴族需要三代的教養’,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巴爾紮克。”
“那麼,一戶農民變成一戶城裏人家,怎麼說也得經過三代辛辛苦苦的打拚吧?”
“也許不需要那麼久,中國現在不是推行城鎮化嗎?”
“可我們鎮上的房價都快漲到三千元了,縣裏的平均房價已經四千多了……”
陶姮吞吞吐吐地勸道:“老師,別想這些,這些不是讓一般人來想的事,想這些多累呀。”
陶老師說:“在這裏,我不是一般的人。不是一般的人就得想不一般的問題……可是陶姮,我確實累了……”
他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兒,真累啊!昨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陶娟把我們那破家院給賣了,帶著錢進城去了,連去哪兒都不留個口信兒。那……那我除了這裏,不就再沒地方可住了嗎?我也不能老住這裏啊!可陶娟她使我們那個家,敗落得快沒法兒住人了啊!我每次一進那破院子,就想立刻轉身回到這裏……”
陶老師伏在石桌上嗚嗚哭了。陶姮起身走到他背後,輕輕將一隻手放在他肩上。除了這樣,她不知怎麼樣更算對這位曾是自己老師的精神病院裏的“思想者”表達憐憫。
而丈夫,舉起手臂,在向她指腕上的表……
陶老師問:“那是你丈夫吧?”
陶姮點了一下頭。
陶老師又問:“為什麼不讓他過來呢?”
陶姮窘了一下,解釋道:“都把他給忘了。”
她朝丈夫招招手,丈夫就大步走了過來。不待她介紹,他向陶老師鞠一躬,彬彬有禮地說:“陶老師好。”
陶姮說:“他叫沃克。”
陶老師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位美國人。不是我的學生有出息,咱倆認識不了呢。”
陶姮不由得笑了。
這時,前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是在催你?”——陶老師看著陶姮,這才掏出手絹擦臉上的淚。
沃克說:“有人要和我們商談一些事,不過還可以讓他們等幾分鍾。”
陶老師說:“那就別讓他們等了。”——說罷站了起來,問陶姮:“我可以和你先生單獨談幾句嗎?”
陶姮看看丈夫,盡量用一種愉快的語調說:“可以啊老師。當然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於是陶老師挽著沃克的手臂走到一旁去了。陶姮看著他倆,忽覺臉頰濕,摸了一下,方知自己剛才也流淚了。她也掏出手絹擦臉,望著陶老師和丈夫,一邊想——老師的精神肯定還是不太正常。進而又想,我陶姮這一次回國,也許真的多此一舉吧?
忽然前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陶老師挽著沃克的手走回來了,無奈地對陶姮說:“陶姮,謝謝你來看我啊。”
沃克說:“她是您學生嘛,應該的。”
在汽車喇叭聲中,陶姮說:“老師,再見啦,下次回國再來探望您。”
陶老師說:“那我可盼著啦。”
於是丈夫挽著她的手臂就走。
陶姮走了幾步,心裏很不是滋味,站住了。
丈夫疑惑地看著她。
她覺得和陶老師的見麵似乎不該就這麼結束,但究竟怎麼結束自己才滿意,又沒有具體的想法。
“陶姮……”
聽到陶老師叫她,一轉身又快步走到了陶老師跟前。
陶老師吞吞吐吐地說:“陶姮,我想擁抱你一下。”
她就主動擁抱那七十來歲的老人。不料陶老師又說:“陶姮,從前的事,對不起。三十多年了,老師做夢都盼著能有今天這樣一個機會,親口當麵地對你說對不起……”
那話不能不被她認為是一句最最明白的話。
她頓時淚如泉湧,立刻說:“老師,我也和您一樣……對不起,太對不起了……”
她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她還很想說:老師,我根本沒有第二次再回國的可能了,我們就此永別了!
卻忍住了沒說……
當她坐入車裏,問丈夫:“陶老師跟你說了些什麼?”
丈夫回答:“說你記憶中那些往事,都是‘偽記憶’。他說得那麼確定,我都有點兒相信了。不是你的偽記憶吧?”
陶姮默默搖頭而已。
“他還說,我要更加愛你,愛是擦掉‘偽記憶’的百潔布。這是句明白話還是句糊塗話?”
陶姮低聲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和他都談了些什麼?”
她搪塞地說:“沒談什麼。”
丈夫有點兒不滿了:“怎麼能沒談什麼呢?”那意思是,我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啊,和你一樣被擺布來擺布去的,我是你丈夫啊,有什麼可對我保密的呢?
她握握丈夫的手,耳語道:“回去再說。”
她覺得那出租汽車司機不尋常,懷疑出租車裏安裝了竊聽器。丈夫點點頭,反握一下她的手,表示領會了她的擔心。
回到王福至家後,王福至也一進院門就問談了些什麼。
她說記不得了。說自己頭一次單獨與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談話,一直有些緊張,左耳聽,右耳出,一句也沒往心裏去,所以記不得了。
大力說,忘了告訴你了,我和麗麗始終在二樓的一個窗口觀察著你倆。我們是幹什麼的?那還能使你的安全出問題?
她說,陶老師的話,全是半瘋不瘋的話,不值得記住,更不值得再講給別人聽啊。
麗麗就理解地說,耐心地聽一個瘋子說了一個來小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大姐能做到太不容易了。今天的探視任務順利圓滿地完成了,大力你回所裏當麵向所長彙報,我呢還要去尚仁村,進一步穩定陶娟的情緒。姐夫你不許再問什麼了,陶姐你上樓去休息吧!
沃克指著王福至問:“‘姐夫’指他還是指我?”
一句話將大家逗樂了……
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了,陶姮將陶老師說的話一段段說給丈夫聽了,問丈夫陶老師的話哪些肯定是瘋話,哪些又是明白話。
丈夫認為,除了那句說自己沒瘋的話肯定是瘋話,其餘全是明白話。
陶姮說這麼認為不符合邏輯——一個瘋子怎麼能在一個來小時裏隻說一句瘋話,其餘全說的是明白話?
丈夫說,瘋子人瘋話不瘋,精神正常的人卻很可能每每說聽起來精神不正常的話,這兩種情況在現實中都經常發生……
陶姮覺得丈夫的話是強詞奪理,但一陣困意襲來,懶得再說什麼,眼一閉,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她夢到了自己十四歲那一年與同學們扛著青竹走在尚仁村最寬的一條村路上的情形……
兩天以後,在尚仁村的學校裏,召開了隆重的捐贈大會。雖然是暑假期間,操場上仍集合了二三百名學生,都穿上了校服。也來了不少老師,還來了鎮裏縣裏的幾位領導。各村也動員來了一些農民,總數也有四百多人。陶姮夫婦自然是坐在台上的。
王福至對陶姮說,在本地區的農村,五六年沒開過這麼大場麵的會了。也自然的,一般大場麵會議的程序,每一項都照搬不略——升國旗,唱國歌,校長致辭,鎮、縣兩級領導講話,學生代表讀感謝信,陶娟代表她父親發言……
最後,沃克代表陶姮,將一張十二萬元的支票捐給了學校,又將五萬元現金在台上直接交給了陶娟;都是人民幣。十二萬元是為學校添置電化教學設備的;交給陶娟的五萬元是要求她用來為自家修家院的,怕她挪用專款,由尚仁村黨支部監督使用。建材漲價了,五萬元當然不夠,沃克代表陶姮承諾,回到美國後,很快會再寄五千美金來……
陶姮說胃疼,會務組體恤她,就沒勉強她發言。最後,有人代表尚仁村,向他們夫婦頒發了“榮譽村民”證書。
……
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陶姮說按照上帝的旨意行事永遠是對的,此刻自己心中充滿了對上帝的愛。
丈夫問:“因為我們大方地捐出了對於我們來說數目不小的一筆積蓄?”
陶姮幸福地笑著說:“還因為上帝對我們的眷顧。”
她告訴丈夫,登機前接到了學校代為轉達的歉意通知——醫院誤將一位叫“姚姮”的女士的化驗結果記在她的病曆上了,由於肯定給她造成了精神痛苦和思想負擔,願與她達成令她滿意的經濟賠償協議……
丈夫不相信地叫起來:“美國絕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但是美國已經犯了。”
陶姮笑得像中了彩票大獎一樣開心……
一個多月以後,陶姮收到了麗麗的來信。
她在信中告訴陶姮:她的所長調到縣裏去,當一個區的派出所所長了,不久即將走馬上任。雖然是平級調動,但畢竟如願以償,全家可以隨他遷往縣城了。她的副所長升為鎮派出所的所長了;大力升為副所長了。而她自己也將調往縣婦聯,任群工部部長,正科級。由一般科員一躍而升為科級幹部,並且由鎮裏調到了縣裏;她在信中寫道:“大姐,我是平步青雲呀,這幾天高興得都有點兒找不著北了!據我所知,縣裏的幾位領導也受到了表彰。連我姐夫還得了五百元獎金呢!我們都認為,多虧了您,您是我們這些人的貴人。隻有我姐夫不太知足,嫌五百元獎金太少了……”
一年多以後,陶姮收到了陶老師的信,內附一張照片。陶老師在信中除了對她這名學生表示感謝,還以兩頁多更加具有理論邏輯水平的文字,進一步闡釋了“偽記憶”是怎麼回事以及“那不是真的”五個字強大的戰無不勝的神聖之力。
照片上,陶老師站在新家門前自信地微笑;一種精神病患者的微笑,一種傑出思想家的微笑。他臉上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曾有痣了。
王福至經常給沃克發短信,告訴他那條藏獒活得挺好,請他不必牽掛……
[1] “克己複禮”語出《論語·顏淵》,“悠悠萬事,唯此為大”語出《後漢書·李固傳》。1970年前後,兩句話曾被連在一起寫為條幅,廣為流傳,以致一些人誤以為兩句話均為孔子的話。——編者注
[2]聽人使喚當下手幹雜事的人。——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