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把這次家庭會議的地點設在薑墨的病房。
薑墨現在隻是物理的存在。他身上插滿了管子,被動呼吸。醫生反複表述的意思是:他的生命僅僅取決於這些管子裏的液體。
薑宣、曉琴、左春、薑印、勝美。穿著白色大外套的母親。右手無力下垂著的父親。
一個都不少。離上次的拆遷會議,不過才過了一年半。卻好像過了十幾年似的。他們都有些不敢相認了。
左春沒有什麼表情,她總是看著薑墨,她不明白:薑墨為什麼一直保持著這奇幻的笑容。這笑容,她依稀相識,卻又全然不同。
薑印與勝美同坐一張凳子,他用手緊緊地握住勝美,這是強調恩愛的姿勢,亦是內心虛弱的跡象。而後者,一貫冷淡的表情,似乎永遠敷著一張透明的隔離麵膜。
相反,薑宣跟曉琴卻離得很遠,這對夫妻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避免碰到對方的視線。
父親咳嗽了一聲,母親及時地用小毛巾擦去他嘴角溢出的唾液。父親開始說話了,他的臉對著薑墨,他怕老二聽不見。盡管老二永遠都不能再聽見。
父親口齒不清,他半含著舌頭,努力保持清晰,保持像樣的嚴肅與尊嚴。他的措詞仍保持著一個中學語文教師的習慣,偏書麵化、偏抒情化。
“這麼些天,我一直在想著你們大家,想十幾年以前的你們,想啊想的,好像要失去了你們似的,唉,這種想,真跟我想老房子差不多……老大、老二、老三,你們個個不易,卻又個個糊塗。我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何處,你們不肯說,我也就不問。問了或許也幫不上忙。我就是想念你們,想念小時候的你們……這些天,我時常回想我們的那間老公寓房,在那裏,我們一家曾經有過的、最好的日子……”
父親眨眨眼,母親以為他有了淚,但父親讓開了。父親並沒有哭。他隻是休息一下,他接著往下說。
“昨天,我跟你們的母親商量過了,40萬塊拆遷款,真不少呢,是筆數目。但新房子,我們準備買到遠一點的郊區,買得小一點,那裏空氣很好,清靜些……這樣,價錢上也便宜得多,可以餘下一點拆遷款,加上我們這麼些年節省下來的退休金,總之,我們一共可以拿出十五萬來給你們。這十五萬,其實也是太少了……不過,沒有辦法,錢再不好、再不多,也還是可以表達一些心意、可以辦一些事情。
“這十五萬,可以有三個用途。其一是給元元擇校。這不說明我讚成擇校。但擇校實則是選擇一種希望和信心。特別是曉琴,有些事情,你要往輕裏看。這樣的人生,才能亮堂一點。
“其二,這錢可以用於薑墨的醫藥。至於薑墨的管子什麼時候拔,這個由左春說了算。左春,你怎麼做我們都支持。薑墨一定也希望看到你的新生活。
“其三,承蒙勝美信任,前幾天,她來跟我們兩個老人說了些私事。這錢,我想給未來的小孫子。薑印、勝美,你們可以考慮一下領養的事情。我們會像對待薑家的親生子一樣疼愛的。有了孩子,一切就會好了。
“其實,唉……薑墨,我的孩子,我真不敢相信,你會這樣一直睡下去……不過,我們得接受現實。這世上,沒有可以醫治薑墨的良藥,正如沒有拯救眾生的妙計……唯一的出路隻能靠各人自己,但記住不要互相怨恨、糾纏。薑墨沒有走。我跟你母親也沒有搬得太遠。離開即是靠近。自救即是他救。忘卻即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