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1 / 3)

暮靄侵吞大地,光明正在消隕。平川沉睡在雪被之下,仿佛初生的嬰兒,重又回到了洪荒。奔騰的淮河正在侵蝕著沿岸,像一條巨大的長蟲盤旋在亙古不變的萬裏平原上,埋首向前,日夜不息。沿岸被河流洗蝕出的陡峭土崖上屹立著一片被白雪覆蓋的楊樹林,樹林中的村落已經沉睡。這便是山河尖,一個曆史久遠的村子。村裏人都姓趙,據說是幾百年前從山東遷居到淮河灣,他們最初定居在老龍窩,靠著一口老井繁衍開來,後來因為種種變故才遷居到山河尖來。

夜漸漸深了,四圍一片寧靜。此時,隻有河堤下的栗樹林裏偶爾傳出三三兩兩的孩童笑語,在靜寂的黑夜中,此起彼落,悠遠綿長……而黑暗包圍著一切,隻有村落盡頭一間低矮的土屋中仍閃爍著一簇火光。野夠了的孩子們陸續回來了,湧進這片火的光熱中,拍打著身上的雪,他們沉浸在孩提的歡樂裏,完全忘記了寒冷,靠近火盆這才發現全身近乎濕透了。老人們紅銅一樣的臉在火光裏又厚又重,活像披著斑駁銅鏽的雕塑,焦黃的手指夾著紙煙,煙絲燃燒時發出微弱的劈啪聲,顯得夜更靜了。孩子們把一個個紅薯投進火盆裏,用燃燒著的木棍不時地挑撥著火焰,他們要把紅薯燒透,然後在醇香中等著老人們的故事。

趙同是老人中年齡最大的,他活了七八十歲,像一本書,記錄著淮河灣興衰變化,足可講述百年的故事。孩子們都圍在他身邊,啃著散發出熱氣和香味的紅薯,豎起耳朵聽著。趙同把自己已經殘廢的雙腿挪到火盆邊,便娓娓地講起了他兒時的故事來……

趙同至今也沒有忘記追趕白帆的那個下午。大人們都在忙著手裏的活計,一股烤青豆的香味從遠處的溪邊飄來,夾雜著孩子們的笑語,愈發讓人向往。他們穿著滿是補丁的單褂,有的還穿著開檔的褲子,年幼的幹脆連褲子也沒穿。他們的口袋裏塞滿了帶殼的青豆,圍坐在一圈,無所謂幹淨或不幹淨,直吃到滿腮都是豆殼因燒焦而殘留的碳灰,黑乎乎的,倒像是唱社戲的大花臉。這時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大船桅,大船桅”,所有的孩子便如一股煙似的向河邊跑去。河裏是一片令人炫目的白,又有一大群商船打這裏經過。

趙同總是跑在孩子們的後麵,該死的腿疼始終糾纏著他,啃噬著他的骨頭,給他套上一具無形的枷鎖,剝奪了他童年的歡樂。可是也正因如此,他反而成了村子裏最長壽的人。那時,孩子們追著商船都跑了,隻剩趙同一個人站在河堤上,他看著遠去的白帆,光屁股的纖夫,還有風一樣遠去的小夥伴,嘴角雖掛著笑心裏卻一陣落寞,從那時開始,他就記下了這些故事。

夕陽鋪灑在河麵上,染紅了河灘、水麵、商船,那二三十條掛著高帆的木船,安靜地趴在河麵上,緩緩蠕動著。它們的倒影因為些微的水波而顫抖著,像一點點金子,撒歡似的躍動著,顯擺著。孩子們總在想,是不是像大人說的那樣,掛著高大船桅的商船上都住著像畫裏一樣的仙女,隻要上船就可以走南闖北,享一輩子福。雖然他們見過許多船,自己也有船,可是那些都是烏篷小船,更沒有船桅,山河尖人從來都沒有上過掛著白帆的大船。他們對大船知之甚少,卻又無比向往,直到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大家才對白帆船有了一點了解——可惜從那之後孩子們再也不相信大人們騙人的鬼話了,白帆船裏不但沒有仙女,還藏著噩夢呢。

那麼多年來,白帆船第一次靠岸停了下來。因為將近深夜天色很暗,全村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更沒有人圍攏觀看,直到第二天中午大家才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