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強人的屍體被係上三塊大石頭，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被拋進了滾滾的淮河，這件事就算結束了。
三天之後，是趙長看出殯的日子。三兄弟家雖然貧窮，趙長看的葬禮卻並不草率。主持葬禮的陰陽先生是從遠村請來的孫瞎子，他見過太多出殯場麵，所以一切工作都駕輕就熟，從紮招魂幡，到送湯燒蒲草，半天功夫就完成了。按照山河尖的規矩，人死之後，他的屍身要在自家的堂屋裏放滿三天，才能下地入葬。這個規矩很嚴，哪怕沒有屍身，隻是一隻手也不例外。趙長看的母親說，就算隻有一隻手，也要給他穿上衣裳，整整齊齊地走。所以她連夜縫製了一個精致的手套，她把那隻已經不再生鮮的手套上手套，放進一個大棺材裏，簡單說了聲，蓋上吧。隨後拿起拐杖坐在棺材前，任憑孫瞎子在棺材周圍念念有詞，整個過程中，這位年邁的母親竟連一滴眼淚也沒流，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之後孫瞎子便領著一隊人離開趙長看家，到老龍窩去選擇墓地開始掘墓。孫瞎子拿著羅盤挑來選去，終於在一個黑乎乎的田鼠洞前停了下來。他說，據我看這塊地就是老龍窩的地脈了。他指著那個田鼠洞對同行的人說，別看這個小洞不起眼，這可不是一般的洞，它占據龍首，直指龍尾，是千年難得的龍脈，看來老龍灘上，淮河灣裏要出大人物啊。跟隨他的人都聽得暈暈乎乎，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隻是問，可以挖了嗎？孫瞎子卻說，等等，我來探探這個大人物多長時間才能出現。說完他把手裏的羅盤交給身後的人，伸出一條腿探進了黑乎乎的田鼠洞。剛剛伸到大腿根的時候，便已經到了底，可是孫瞎子眯了眯眼睛說，果不出我所料，全在龍脈上了，你們開挖吧。說完孫瞎子就回到趙長看家，挑起高聳過樹杪的招魂幡，大喊一聲走起，出殯的隊伍便緩緩離開了山河尖，一路向老龍窩進發。按照規矩，山河尖人都是沒出五服的血親，任何一家有了紅白喜事，全村人都要到場，特別是喪事，所有的女人全都披麻戴孝去送葬。她們在棺材後麵排成了長隊，一聽孫瞎子的喊聲，便像得了聖旨一樣齊聲哭了起來。
全村人幾乎都跟隨送葬的隊伍去了老龍窩，趙長看母親和她的啞巴女兒卻沒去。這位年邁的母親仍然坐在家門口，她的灰白色的兩鬢有些淩亂，散落的幾綹頭發飄在額前，不時撓著她的眼睛。啞巴女兒就站在她身後，一動不動。她說，這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吉利，啞巴也不會哭，就別去了吧。她老了，雖然她內心裏不情願，但她還是拿當年趙長看父親出殯的情景跟今天的情景作了比較。其實不止趙長看母親一人，全村人都作了比較，區別也很明顯。一是當年棺材裏裝著一個人，現在卻隻裝了一隻手；二是送葬的人比當年多，葬禮比當年排場。當年連孫瞎子這個陰陽仙都沒有請，確切說是根本請不起。
許久之後，趙長看母親起身走進屋裏，拿來一把梳子，把啞巴女兒拉到身前，讓她蹲在自己懷裏，然後拿著梳子把她的兩個大辮子重新梳了一遍。她一根根地梳，太認真了，仿佛細數著自己所剩不多的年歲。
秋天了，老鴰在屋前屋後叫個不停，天空一點雲也沒有，隻要一抬頭就能看得很遠。她們母女兩個就蹲在土屋的門口，靜靜地等著，等著死去的人入土，也等著活著的人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