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盡管天上飄起了小雪,曾窩子村裏卻特別熱鬧,全村人都聚集在曾老大家,他的兒子曾徒要成親了,大家都替他高興呢。曾老大家的大門上橫掛著幾仗紅菱,中間挽成一朵巨大的花盤,既漂亮又喜氣。院外擺著十幾張大桌,滿抱的大壇子上貼著一張寫著“酒”字的鬥方,看樣子他們準備大吃一頓呢。

村裏的女人基本上都在曾老大家幫忙,有的在配菜,有的在洗盤子,各有各的活計,誰也沒有閑著。男人們則聚在村口,等著迎親的隊伍歸來。

“新娘子來嘍!”不知道誰的一聲呼喊,把正在忙活的大家都驚醒了。炮聲由遠而近,夾雜著大夥的歡聲笑語,使這個也曾被土匪劫掠的村莊一下子活躍起來。大夥像潮水一樣湧到路口,來不及脫下圍裙和袖套,直接抓起抹布擦了兩把手就踮起腳尖向村口望去。知客遠遠地迎到村口,打雜的已經把飯菜準備停當,都放下手上的活計在路旁等著看新娘子。院子正門口已經擺好一張上好棗木的八仙桌,桌子上擺上了果盤和酒盅,新郎的父親和母親就坐在八仙桌的後麵,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等著新郎新娘拜堂敬酒呢。而胸戴大紅花的新郎背著手站在路旁,麵上盡是期待的笑容。

轎子還沒有抬到院門前就被幾個孩子攔了下來,他們要求新娘子摸摸他們的牙槽。據說掉了牙很長時間長不出來的,隻有讓新娘子摸摸牙槽才能長出來呢。新娘子就大方地從轎子一側的窗口伸出手來,朝孩子們的口中摸了摸,孩子們這才哄笑散去。

轎子終於來到了院子門口,在大家的哄鬧聲中,新郎羞答答地揭開轎簾牽著新娘的手,把新娘帶到了八仙桌的前麵。或許因為緊張,或許因為剛剛沾了孩子們的唾沫,新郎覺得新娘的手心裏汗涔涔的。他就在新娘耳邊小聲地說“別緊張,一會就結束了。”

“新郎新娘拜堂嘍!”新郎的叔叔曾老三當了這場婚禮的主事,他把新郎叫到一邊嘀咕了一會,才提高了嗓門向四周喊著。頓時,表叔二嬸子,懂的不懂的,都歡呼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爆竹聲又響了起來。

爆竹聲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新郎的母親手中端著兒媳剛敬上來的香茶,微笑著等婚禮進行最後一項。大夥兒也都瞪大了眼睛,挑釁似的朝新郎擠眉弄眼。新郎終於挑起了新娘的紅蓋頭,很輕盈,一點也不費勁,就像吹開一把塵土一般。但是他馬上發現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太嚴重了,他的心髒幾乎蹦出了胸口。大夥兒原本就瞪大的雙眼,這會兒瞪的更大了,跟新郎一樣,他們的眼珠子都快要滾出眼眶了。在這本該歡呼的時刻,大家竟然特別安靜,比沒有挑起紅蓋頭的時候還要安靜,靜得能聽到煙鍋子裏煙草燃燒的滋滋聲。也許有人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也有人想走,卻不知道該不該走。笑容還掛在大家的臉上,但是沒有人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好像在村口的稻草堆裏說天氣,又好像在玉米地裏鋤草,甚至有人想到了自己的理想,變成了一隻大鳥在俯瞰著太陽下的草地,也有人想到自己在人堆裏尿了褲子,而大夥正在看著自己……

新郎的手心裏也汗涔涔的,他目光渙散,身體僵硬,想撥開腦海裏的一團雲霧,盡可能地尋找,尋找自己在哪個地方,在做著什麼事情,尋找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門。但是他什麼都找不到,尤其在這一鍋煙的時間裏,他被擠到了某一扇看不見的門外。不知什麼時候有個人喊了一聲“把新娘送進洞房,大家吃飯吧。”大家仿佛得到了一條釋放命令,猛然間不知道從哪地方找回了自由,又開始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燒鍋的燒鍋,燙酒的燙酒,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新郎筋疲力盡,感覺嘴巴也是多餘的東西,話就更不用說了。他發現醒來後的自己看什麼都變了,一切都長了眼睛,在監視自己。狗吠聲中帶著憤怒,握筷子的姿勢帶著傲慢,院門的轉軸在憂傷且斷斷續續地呻吟。尤其那個紅蓋頭,像極了一個可愛的鬼臉,正在衝他壞笑。

他牽著新娘的手慢慢走向洞房,新娘說“我替她來的。”“哦沒,我不知道。”新郎從失神中被新娘喚醒。他非常乏力,感覺不到時間,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似的,但是他又不能不這樣,靈魂好像被抽走了,胸中都是氣流不斷進出,但跟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終於找到洞房了,他想……

事後,整個曾窩子都在議論著,為什麼迎親隊伍接回來的不是原來訂親的大姑娘趙笑,而是二姑娘趙問男?那群迎親的隊伍,始終沒有說出其中的原委,大家隻好默認這件事情。許多年後,趙問男總會對她的兒子曾槍說“其實你們的母親本應該是你們大姨。”可惜,孩子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