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後,趙遠望就被母親喊了起來。母親要他帶上一些糧食,趕緊回去救人。趙遠望聽從母親的安排,劃著那艘棺材船又出發了。河水比前一天又漲了許多,清晨的河麵空曠又清冷,河水裏氤氳著泥土的氣息,四處望去,除了一些露在河麵的樹杪,什麼也沒有。趙遠望劃出幾裏路便失去了方向,他隻能憑直覺前進,至於劃向何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當他穿過一叢樹杪,來到更開闊的河麵時,奇跡便發生了,他看到了曾梅,他最關心的曾梅,活著的曾梅。這是他與曾梅的第二次見麵。她正趴伏在一筐蠶繭上,在急流裏飛速移動著,濕漉漉的頭發粘在額前,一隻手緊抓著筐沿,一隻手正將一枚枚蠶蛹送進嘴裏。趙遠望看在眼裏,嗓子眼裏就似有蟲子在蠕動,幾乎要嘔吐出來。但他太想救這個女人了,從十三歲開始,足足五年的時間了,他曾那麼多次的夢見她,還為她偷偷存著一個錦盒,他實在想不到,竟會在滾滾的淮河裏見到了她。於是他拚盡所有力氣,將棺材船調了頭,朝曾梅劃去。
曾梅也看到了趙遠望,以及他的棺材船,驀然間將捏著蠶蛹的右手舉了起來,嘴巴也張開來,口中尚未嚼碎的蠶蛹就一粒粒滾下來。她本想開口呼喊的,卻發現發不出聲音。在此之前,這種情況隻在夢裏出現過,每次遇到惡魔時她都拚命呼喊,最後因為發不出聲音而被生生憋醒。現在她隻能擺動胳膊了,不過經她這一折騰,浮萍一樣的蠶繭筐頃刻間沒入水中,她的整個身子便交給了洪水。這個時候趙遠望已經將棺材船劃到曾梅身邊,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將她提出水麵,拖進了其中一口棺材裏。隻是曾梅剛離水麵趙遠望就懵了,她竟光著身子一絲未掛,像一條脫水而出的魚,在柔軟的陽光下泛著鱗白色的光。趙遠望呆了,他在那一刻想到許多東西。多年後,據趙遠望自己說,他在那一刻是非常哀傷的,不知道為什麼,他能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流動,以及時光的蕭條散亂,卻無法分辨身邊的事物,任棺材船在激流中飄蕩,樹杪向身後飛逝,兩個人卻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們就那樣歪在各自的棺材裏,被時間忽略,與洪水激流無關,直到趙遠望打個冷戰才發現棺材船已被衝出老遠,而曾梅正將一粒粒蠶蛹嘔出來。趙遠望隻能將上衣脫給了曾梅,當做圍裙係在腰上,兩個人全無一句話,隻是默默撐著竹竿。
棺材船被河水衝出太遠了,以至天黑時他們也沒有回到山河尖。有好一會,棺材船好似被水底的力量吸附著,任他們又劃又撐,船身就是不動。後來曾梅終於開了口,她為了掩飾羞澀一直背對著趙遠望,她說,我聽爹說過,船要是被鬼拖住就撐不走,我們的船會不會被鬼拖住了?趙遠望一聽,也是心中一凜,這本來就是艘棺材船,莫不是那些淹死的孤魂野鬼找了來?他操起竹竿就是一頓亂打,棺材船四周都被他打得水花四濺。隻可惜作用不大,又鼓搗了半天才將船撐到一片樹杪中,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這一晚,天上的星辰異常明亮,借著月光足以分辨河中漂浮的木頭、雜草以及屍體。當然,月光更照亮了曾梅的身體,在月光下她更像一條待殺的魚,怯生生的,泛著鱗白的光。趙遠望本來極力克製著自己,不願將目光投向曾梅的身體,甚至不去回想曾桃的身體,可是當他將幹糧遞給曾梅時卻無意間碰到了她的手,也就一觸之間,他便像遭了電擊,立時萎蔫了。在這一觸之中,他所能感受到的隻有冰涼,與之前在曾桃身上所感受到的熾熱完全不同,如果說曾桃帶給他的是火的溫暖,那麼曾梅則給他水的清涼。同樣睡在棺材裏,與曾桃一起時,趙遠望既冷靜又充滿渴望,而麵對曾梅時,他的腦中一陣躁動,內心卻又極度厭煩自己。他甚至恨起曾桃來,為何要將自己帶進那種難以名狀的深淵,為何要奪去他的童貞。想著想著他便害怕起來,如果曾梅知道他曾和曾桃睡在同樣的棺材裏,那麼曾梅一定會恨他、恥笑他、唾罵他。於是他什麼也不想了,隻希望兩個人這樣躺在棺材裏,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最好一直到老死。整個晚上,他們睡在各自的棺材裏,仰望著漫天星辰,始終不能入眠。事實上,自從趙長看出事以來趙遠望就沒有睡好過,他的消瘦就是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