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狼狗正在進食,它不停地咀嚼著,口鼻裏都滴著鮮血。趙遠望看得非常清楚,它嘴裏咀嚼著的是一隻腳,腳趾在它的鋒利的牙齒下發出脆生生的斷裂聲。吃完了腳趾,它還未飽,轉頭去尋新的食物。它的腳下有一個人,一個失去了雙腳的人,那人親眼看著自己的雙腳被大狼狗吃掉了,大概他唯一的期望是快點死掉,或者弄瞎自己的雙眼,那樣至少看不到大狼狗是如何吞吃自己的肉體。可惜他動不了,他隻能任狗宰割。大狼狗終於撕開了他的胸膛,就像山河尖人吃魚時咬破一個魚泡那麼簡單,伴隨著一記短促沉悶的爆裂聲。他看到了鮮血,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髒……

終於,那群人走了,大狼狗也走了,地上隻留下一具殘缺的屍體,和一灘鮮血。趙遠望趴在土牆上,趴了好一會,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這是他一天之內的第二次流淚,也是許多年來的第二次流淚。他開始懷疑起來,剛才發生的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實的,世間真有這麼殘忍的事情嗎?他很想過去探探那人的鼻息,或者替他收拾起原屬於他的肢體,可他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這個長年麵無表情的人,終於失控了。他從棺材上跳下來,蹲在牆角嗚嗚地哭起來。

便在這時,他所踩的棺材蓋,卻緩緩的移動開來,一雙滿是鮮血的手攀著棺材板吃力地移動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從棺材裏坐了起來,大概因為憋得太久,已經呼吸困難,他大口喘著氣。這個人頭發很長,披散在肩頭上,遮擋了他的臉。可以看出來,他也受了傷,他用手捂著的右肋滿是血跡,鮮血染紅了他的皮衣。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他的皮衣裏揣著槍,一種單手可執的短槍,看到趙遠望的那一刻,盡管他已受重傷,仍能敏捷地舉槍指向趙遠望。隻可惜他流血太多了,又加上移開棺材板時,消耗了他的體力,他還沒有瞄準目標,就暈倒在棺材裏了。

趙遠望年紀雖然不大,但他已經救過很多人,曾桃、曾梅,那些差點在大水中死去的人,都是他救活的。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見到瀕臨死亡的人,他的內心都有個聲音在呼喊,去救吧,去救吧,不救不行,就算是仇敵,不救也比救了更難過。他喊起了他的母親,他母親有過挽救生命的經曆,或許她能救活這個人,這是趙遠望當時所能想到的唯一人選了,畢竟他的母親曾給母雞做過“手術”。他記得很清楚,有一年,三嬸的豆子才出苗,就被村裏的雞鴨牲畜禍害了大半,她氣不憤,就用小麥拌了耗子藥,撒在豆田裏,可憐那群活蹦亂跳的牲畜,除了趙遠望家的幾隻雞,都被毒死了。那時候他的母親還沒有瞎,她將那些吃了毒藥的雞抱到火灶前,給它們母親般的溫暖,再以剪刀剖開它的肚腹,親手清理出那些臭氣熏天的麥粒。她的針線極好,刺繡更是遠近聞名。誰能想到,這手針線女工還能救命呢?她把針線在酒裏浸泡多時,再一層一層將母雞的肚腹縫合,竟然縫出了不同的圖案。沒過幾天,那些做過“手術”的雞鴨竟然奇跡般地存活下來,繼續生蛋,繼續奉獻。而且它們的肚子上都留下一些刺繡般的圖案,再也不會走丟了。趙遠望對母親的手藝甚為驚奇,那時他已不是孩子,他聽說醫生治病用的就是這種縫合法子。

母親起來了,她用顫抖的雙手摸索著摳出了那人肋下的三顆子彈,又用趙遠望婚禮上未曾喝過的酒給他清洗,最後抓了兩把鍋底灰掩在傷口上。手術完成了,那人躺在棺材裏,始終未醒。她摸了摸那人的脈口,以確定他還活著,是的他確實還活著,她並不驚奇。可她卻在那人的手腕上摸到一樣特別的東西——鐲子。那是一隻雕著古舊花紋的鐲子,因為汗水的浸染,鍍上了一層灰暗的浮色,顯得特別古老。她僵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褪下那人的鐲子,足足摸了半個鍾頭,她對趙遠望說,拿去,跟曾梅手上的鐲子比比,看看可是一樣?

曾梅仍坐在昏暗的新房裏,連一絲生氣也沒有,好像與牆體、地麵融為一體,或者她本就是一件家具,木然的,模糊的。趙遠望點起了油燈,曾梅依然沒有動。他拉起她的手,盯著那隻雕著古舊花紋的鐲子,一一對照,終於確認它們確是一對兒,絕對錯不了。他沒有說話,吹滅油燈就進了廚房,他在尋找一把稱手的刀,柴刀比菜刀鋒利輕便,這是他的直覺。

不用再問母親,他已經明白了,那隻鐲子屬於他的大姐趙笑。他對母親說,一模一樣,是一對兒。然後他緊了緊手裏的刀平靜地說,我去殺了他,他就是搶走大姐的土匪。他以為母親會點頭,她的眼睛就是為了趙笑才哭瞎的,她長久以來的噩夢還在繼續,她會沒有恨嗎?可他錯了,母親搖了搖頭,她輕歎了一聲說,等他醒了再說吧,然後她就扶著土牆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