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過後,淮河水位一度下降,水麵一年比一年窄,到了趙遠望二十歲這一年,竟比史上任何時期都要低。它的支流也都出現了旱情,到最後,娘娘廟門口的那道幹渠,水位也開始下降,越降越低,直到露出了幹涸的溝底,廟塘底朝天,變成了一塊塊皸裂的焦土。山河尖人嚇壞了,孫癱子說過,廟塘不幹,山河尖不亡,如今這是怎麼了,連著淮河的幹渠竟然幹了,莫不是天有大災?趙國梁聽說了這件事,立即發動全村的勞力,就算用水桶挑,也要一桶桶把廟塘灌滿。山河尖人果然能幹,他們修建堤壩,把幹渠和廟塘截斷,再從淮河裏挑水,共計四萬八千五百多桶,終於把廟塘灌滿了。他們這才睡得踏實,吃得放心。可是,廟塘不幹,山河尖就會沒事嗎?不,山河尖再次陷入了恐慌……

這次的恐慌從淮河裏來,波及了兩岸的大地。與以前不同,這次恐慌的到來,山河尖人根本不知道對頭是誰,也不知下一次襲擊何時到來。大家本以為趙國梁會知道一些特別的消息,從趙遠望家往回跑的時候,抽空問了問他,趙國梁卻一臉茫然,他也在跑。最近他忙於整理那座新接手的大院,應付那幾個新接手的姨太太,還要陪劉青兒唱戲,竟沒接到任何外來的消息。大家隻好各自回了家,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栓好門,將狗喂飽,把燈熄滅,隻吃幹糧,杜絕生火做飯。家裏有土槍的人,還將土槍摸了出來,重新擦亮上藥,架在窗台上戒備。

趙遠望家本來就很少點燈,現在就更不點了,不點燈敵人就沒有目標,相對就安全一些。他將自鳴鍾上的那把湯匙取了下來,以防它發出聲響而招來麻煩。又把母親和姐妹都安頓好,然後陪著曾梅坐在新房裏。他怕曾梅再尋短見,一步也不離開。他也不知道怎樣勸慰,也許這個時候什麼勸慰都不頂用。黑暗中趙遠望握住了曾梅的手,就這樣靜坐著。

夜已經深了,這個夜晚特別靜,連平日的雞鳴狗吠都聽不到,後來當人們提起那個晚上,都會流露出驚懼的神色,太漫長了,太安靜了,老鼠磨牙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咯嘰咯嘰,咯嘰咯嘰,顯得夜更靜了。他們強閉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恐懼往往來源於未知,事情越是蹊蹺,他們越是害怕,倒不如來的快些呢。所以他們都在等待著,等待著災難的來臨。

寂靜往往是暴風雨前的先兆,大家都等累了,他們幾乎要睡著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村口傳來了槍聲。槍聲一旦響起來,就接連不斷,還間雜著人的呼喊聲,叫爹叫娘叫老天爺,還有一個嘰裏咕嚕聽不懂的聲音,說著說著咽住了,像打了個飽嗝,哏得一聲閉了嘴。山河尖人嚇壞了,躲在被窩裏仍覺不安全,又悄悄地爬起來溜到床底下,有的在被窩裏放了屁也強忍著臭氣,不敢探出頭來。就連山河尖的狗也嚇壞了,一百多條狗一起狂吠起來,一聲高過一聲,竟掩蓋了槍聲。

趙遠望很冷靜,經過迎親的事情之後,他像變了一個人,不再羞怯,敢於出頭,膽子也越來越大。很多年後,趙跑曾向他問起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是怎麼長大的?趙遠望的回答也很奇怪,他說,我不像別人,都是慢慢長大的,我是在某幾個瞬間突然長大的。第一次長大是拿著哥哥溫熱的手臂時,第二次是在棺材裏看星星時,第三次是在曾窩子迎親時。他真的變了,他的胸腔裏燃起了怒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熊烈,若不是考慮到家人的安全,他幾乎要孤身一人衝出大門去了。

這時遠處的槍火已經停歇,人聲卻更噪雜,一柱耀眼的光束向四處探著毒舌,所照之處亮如白晝,什麼都能看清楚。他們也有狗,人把高的大狼狗,吐著鮮紅的舌頭,光束照在哪裏,它就撲到哪裏,它的吠叫聲一響,山河尖的惡狗們立即閉了嘴,包括趙國梁的那隻黃毛狗,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過了一會,那束光朝村後的樹林照去,人群和大狼狗都去了。趙遠望從土牆上的風洞往外看,那些人手裏端著槍,槍頭上還插著明晃晃的尖刀,在那束強光的照射下,晃人眼目不能直視。大狼狗的鼻子似乎嗅到了什麼,它繞過趙遠望的院子一邊狂吠一邊跑,一溜煙朝村後去了。那些拿槍的人緊跟在大狼狗身後,所過之處凡有柴堆雜草的暗處都用刺刀試探,不一會就消失在趙遠望的視線之外。他回過身轉到後院,爬上棺材板踮著腳往外看,光束就在村後的樹林裏,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可是就在抬眼的一刹那,他卻看到了一生中最血腥的畫麵,太血腥了,他兩眼一黑,頭腦發暈,差點從棺材上倒栽下來。但他把那個畫麵記在了心裏,就像一場噩夢,怎麼也忘不掉。日後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他都能從厄運裏找出慶幸的理由。可是當時,他卻是痛苦的,他牙關緊咬,嘴角滲出血來,雙手扣進了土牆,土坯被他掐成細土,漱漱地滑落到地上,與大地連成了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