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九月十六是趙遠望結婚的日子,他家的院子早就熱鬧起來了,土牆木樁上都纏著紅布,院裏院外都散發著酒香,孩子們忙著搶鞭炮,有的鑽到桌子底下,有的騎在土牆上,還有的爬上了樹梢。一幫吹嗩呐的人,鼓著腮幫子,恨不得把嗩呐吹炸,聲響直飄出幾裏開外。趙遠望的母親端坐在堂屋裏,一手握著拐棍,一手扶著自鳴鍾,指揮著一切。按照習慣,門內的老少都要來幫忙。遇到紅白事情,門內的人還是很親的,他們過來了,就算沒有禮錢,畢竟添把人力。趙恩夯是有名的大力士,而且他家有頂轎子,凡山河尖的媳婦,無不是他家的轎子抬回來的,接親的事自然要安排給他。趙跑年輕腿快,給廚子打了下手,來安排酒菜。凡腿腳好使的,都被安排了活兒……

“九點了,你們去吧。記住,不走回頭路,去時走旱地,來時坐船。十二點之前要回來,可不能落到晚半天。”趙遠望的母親聽到自鳴鍾響了九下之後說。

嗩呐聲響了起來,迎親的隊伍緩緩地動起來。趙遠望騎在騾子上,騾子的腦門上係著一束紅花,與趙遠望胸前的紅花一樣。按理說,這匹騾子今天也算風光了,可它並不高興,時不時撂著蹶子往後退。趙遠望用他穿了新鞋的雙腳夾緊它的肚子,它才勉強前行,嘴裏卻仍噗噗地抗議著。趙遠望坐在騾子上,麵無表情,像一個玩偶,仿佛是替母親去完成這場婚禮。騾子後麵跟著轎子,四個人抬著,趙恩夯走在轎子的側麵,他不時提醒著大夥,夥計們出力了,東家有好酒,咱們快步走。他這麼一喊,轎子果然快了一些。轎子後麵是兩輛獨輪車,一輛載著米和麵,米麵上都蓋著紅紙,一輛載著趙遠望的兩個妹妹,一邊坐一個,她們是去請嫂子的。最後麵是吹嗩呐的,為首的那個人最見功夫,有時仰天嘶鳴,有時垂首猛吹,歡快的曲子飄在河岸邊的小路上,與大家的步子正好合拍。

一路上,除了趙遠望大家都在笑,走過老龍窩的時候,趙恩夯還扯開嗓子唱了幾句:我家住在淮河岸,哎嗨,這裏的漢子壯如山,哎嗨,大姑娘可要聽我勸,哎嗨,認清咱家再上船,哎嗨。他舉著右手,露出手臂上壯碩的肌肉,也不管別人的訕笑,唱完之後咧著白牙嘿嘿笑著,比他自己娶親還要高興。

過了老龍窩就是三岔渡,白露河與淮河的交彙口。說來挺巧的,一大群商船正打這裏經過,雪白的帆映著秋日的朝陽,有點炫目。河邊上有幾串纖夫,正傾斜著身子拉纖。盡管天已涼了,他們仍穿著短衣,腳上是草鞋,粗長的纖繩搭在黝黑的光脊上,似乎能磨出油來。據說船商會根據他們身體的傾斜程度付錢,因此他們都拚了命地向前倒,讓身體與地麵之間保持三四十度的夾角。不知道為什麼,一串纖夫中總會夾雜著一兩個不穿衣服的人,甚至連鞋子也不穿,赤腳走在沙灘上。他們很害羞,一旦見到河邊有人,就會躲在那些穿衣的纖夫的側麵。趙恩夯一看那些光屁股的纖夫,便又咧開大嘴唱了起來:大船桅白又白,走船的又要發大財,大船桅高又高,拉纖的屁股滿是包……

纖夫們也喊著號子,與岸上抬轎的號子遙相呼應,在河麵上能傳出老遠。纖夫中有個領頭的唱一句,其他人便用“吼嗨”聲作為回應,既能起到統一腳步的作用,又壯大聲勢,苦中作樂,心理上勉強輕鬆一會。隻聽他們唱道:拉起纖繩背朝天,吼嗨,走過一灘又一灘,吼嗨,不等日頭落下來,吼嗨,前麵就是山河尖,吼嗨。

纖夫的號子雖響,趙恩夯不服,他喊:船上姑娘像朵花。

四個抬轎的便喊:好像田裏花螞蚱,一把趴到牛粑粑。

大家哄笑起來,總算把纖夫比下去了。

商船過了三岔渡,迎親的隊伍也進了曾窩子。趙恩夯擼起袖管,幫趙遠望把騾子勒住,又飛快地跑到曾徒家去砸門,隻可惜砸了半天也沒人開門。趙恩夯不管三七二十一,飛起一腳把一扇大木門踹倒在地,嗩呐聲又響了起來。不過嗩呐隻響了一下,突然像臨死的公雞,哏一聲蔫吧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