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院子裏有兩個人,一個掛在樹上,身上披著淩亂而又破爛不堪的大紅嫁衣,一條紅菱穿過樹杈,掛住了她的脖子,她正在上吊。上吊的是曾梅,她的頭發散亂地披在麵前,臉上已少有血氣,煞白煞白的。另一個正拚命踮腳,要將上吊的人從紅菱上取下來,是趙問男。她似乎嚇傻了,不知開門,也不知呼救,見有人進了院子,慌著往後退。直到看出是趙遠望進了院子,她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痛徹心扉,說不出話來。

趙恩夯力大,他一伸手,就把曾梅從紅菱上取了下來。趙遠望也傻了,他接過曾梅,渾身顫抖起來,他以為她死了。不知是誰問了一句,這到底是怎麼了?大家帶著同樣的疑問,看著趙問男。可惜趙問男說不好話,她哭暈了。趙遠望看著麵前的兩個女人,竟生平第一次生出一股莫大的仇恨來,他的眼淚也迸出了眼眶,大概這還是他第一次哭,他那原本毫無表情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他終於吼了一聲,也暈厥過去。

趙遠望醒來的時候,趙問男已經恢複了說話的能力。她邊說邊哭,斷斷續續,說到恨處,竟用拳頭拍打起自己的頭顱,仿佛不擊斃自己,就解不了心頭的那股恨意。

“我在後屋裏躺著,姓曾的抱著孩子出去了。我聽到院子裏有聲響時,幾個人,幾個禽獸正對曾梅……正對她……”說到這她已經說不下去了。她的手指扣進自己的手臂裏,滲出絲絲鮮血,卻似感覺不到疼痛。“後來他們看我在喊人,他們就,就走了。”所有人都懂她的話,他們盯著曾梅,曾梅身上破爛不堪的嫁衣,嫁衣遮擋不了的雪白的肌膚。他們的眼神裏有三分之一的可憐,三分之一的恐懼,還有三分之一的怪異的味道。

“是土匪?”趙恩夯問。他這句話一出口,同行的人立馬戒備起來,大家都張目向院外看去。卻聽趙問男哭著說,不是的,他們說話嘰裏咕嚕,我們聽不懂。

在趙遠望兩個妹妹的照顧下,曾梅終於回過一口氣來。她醒了,第一眼看到了趙遠望,可她馬上轉過了頭,以頭觸地。“讓我死吧”她的聲音很尖利,撕著每一個人的耳膜。這個時候她莫名地想起那場洪水,想起趙遠望把光著身子的她拉進了棺材,現在她多希望沒有進過那口棺材,被洪水衝走,被大水淹死,都好過現在。趙遠望一手拉住了曾梅,搬起她鮮血淋淋的額頭,定定地看著她。而她咬著嘴唇,緩了好半天才想起哭泣,也隻有見了趙遠望她才想到哭泣:“哥,你讓我死吧,我下輩子再嫁給你。”說完她又拚命掙紮,想要掙脫趙遠望的手。趙遠望卻不知說什麼,想了半天才擠出幾個字來,我不叫你死。他們就愣在那兒,一動不動。

樹上的紅菱仍掛在那兒,地上的蓋頭仍陷在泥土裏。院裏的桂花正香,熏人頭疼……

過了許久,趙恩夯扯了扯趙遠望問道,你是東家你做主,這親還接嗎?趙遠望不知從哪兒湧來一股力量,狠狠地說,接。曾梅還是上了轎子,是趙遠望的兩個妹妹架上去的。他們抬走了轎子,卻沒有去抬大衣櫃、床頭櫃、洗臉架,大家出了院子準備上船時,趙遠望撿起了那個紅蓋頭,揣進懷裏。他仍沒有說話,牽著騾子上了船。

回來的路上,沒有人喊號子,也沒有人說話,隻有騾子不時發出噗噗的抗議。當船行到老龍窩的時候,他們又遇到了那隊商船,炫目的白帆擠在一處,已不僅僅是白,有的變了紅色,有的連著桅杆倒在河裏。商船橫七豎八地散在河麵上,有的已經開始下沉。再看河裏,漂浮著木箱、船板、家具,還有死人,死人身上都在冒血,河水為之赤紅。趙恩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光屁股的纖夫,是他,他的光滑的脊背上有三個拇指般大小的洞,正汩汩冒著血,他的身側都是人,有的抱住木板不放,有的已經爬上了船,卻死在船舷上。這些沒了舵手的船在滾滾的淮河上漂浮著,拖在船後的手臂般粗細的纖繩上,帶著一串死人,順流而下,緩緩前進著。他們都死了,沒有一個活口。迎親的隊伍呆住了,就算土匪圍攻趙國棟家的那個晚上,他們都沒有見過這麼多死人,他們被嚇傻了,以至於忘記了劃船。迎親的船是自己漂回山河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