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癱子能從洪水中逃生真令人意外,他畢竟是癱子,不比正常人泅水方便。可是他確實活著,而且比洪水之前活得更精神,更自在。他不無得意地告訴大家,洪水到來時,他將兩三個葫蘆係在腰裏,輕而易舉就浮在了水麵上。大家聽後無不猛拍大腿,為什麼自己沒想到呢,孫癱子不愧是孫癱子,總是那麼機智。
孫癱子畢竟是癱子,但是他為什麼會變成癱子,卻很少有人知道。大家隻知道他將腿伸進墳洞裏就癱了,卻不知其中的故事。有一次,孫癱子酒後說漏了嘴,大家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報應。
有一年,孫癱子在曾窩子轉陰陽時,趕上了一年中最熱的那一天,他口幹舌燥又渴又累,這時恰巧遇到一片瓜田,他向四周一看,大中午的一個人也沒有,他便大搖大擺地到瓜田裏摘了個西瓜。可是孫癱子能掐會算,做什麼事情總與別人不同,他一見那渾圓可愛的西瓜蛋竟發起善心來,舍不得擰斷那根瓜藤。怎麼辦呢,孫癱子總是有辦法的,他拿出一把小刀,在瓜下挖出一塊小口,隻需用小刀挖出瓜瓤就可大快朵頤了。按道理說,饑渴難耐時吃人一個瓜,原是件極平常的事,可孫癱子卻不然,他喜歡惡作劇,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些事情,最後嚇人一跳。吃完之後他突然感到肚子裏呼嚕嚕不停打鼓,終於忍不住了,對著西瓜上的小口就是一陣排泄。可想而知,那個渾圓可愛的西瓜蛋裏裝的不是瓜瓤,而是一灘稀屎。孫癱子拉完之後,還不忘將那塊小口合上,傷口自會愈合,西瓜照樣成熟。那塊瓜田是曾老三的,到了卸瓜時節,曾老三給鄰居們也分送了幾個,那個西瓜恰好送給了曾老大。那天曾老大家來了客人,他一邊熱情地招呼,一邊劈開了那個西瓜,後果可想而知。曾老大與曾老二本是一個娘的親兄弟,也就因為這件事,後來再也沒有來往過。
孫癱子做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以至於他的名字變成了一個符號,隻要說誰誰缺德,往往都會說“誰誰太孫癱子了”。因此,那年為趙長看選擇墳地時,他的腿被田鼠咬了一口,便不可救藥地直接變成了癱子。他自己心裏也明白,這就是報應,早晚會來的。
九月十五這一天,他又路過曾窩子時突然想起那件事來,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憫來,曾老大天生老實,無辜來到世上,無辜開了一個稀屎西瓜,又無辜被洪水取了性命。若說曾老三被洪水淹死,也算報應不爽,誰叫他與自己的親侄女胡混來著,可這曾老大的確是可憐的。想到這裏,孫癱子就想去曾老大家看看,這股欲望還真強烈,推著他的獨腿和他的拐杖,真就去了。他敲開了曾老大的家門,給他開門的正是曾老大唯一的兒子曾徒。曾徒一手拿著打野兔的土槍,一手提著菜刀,正守在院子裏,一看是孫癱子,趕緊將小指堵在嘴上噓了一聲,告誡孫癱子千萬不可出聲。孫癱子嚇了一跳,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站在院門下擠眉弄眼起來,隻是孫癱子又掐又算也弄不明白,曾徒到底在說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後房裏傳來幾聲嬰兒的啼哭,曾徒原本凝重的臉一下子就舒展開來,孫癱子終於弄明白了,估計這小子當爹了。
這時大匣子抱著兩個初生的嬰兒跑了出來,一手一個,一邊跑一邊喊,曾徒你小子出息了,得了兩個大胖小子,兩個啊,你小子行啊。真如趙問男母親說的,她聽出來了,雙胞胎,一點也不錯,趙問男的確生下了雙胞胎。大匣子跑到曾徒身邊,遞過去一個,自己抱著一個,騰出一隻手指著嬰兒的腿襠說,你看看,帶把兒的,帶把兒的。兩個嬰兒兀自啼哭著,扭動著細如藕段的胳膊腿,陌生地看著這個世界。
曾徒樂歪了嘴,一手還提著那杆土槍來回磨蹭,在院子裏轉了兩三圈,喜得停不下來。他逗弄著手裏的嬰孩,嘎嘎地笑著,帶把兒的,帶把兒的,確實是帶把兒的。叫啥名兒呢,他抬起頭來看著孫癱子,對了,孫大爺,你見多識廣,給俺兒起個名兒吧。孫癱子倒愣住了,我這也沒做準備啊,書也沒帶。他猛得一拍大腿,對了,人撞不如天撞,你手裏不是拿著刀槍嗎,就叫曾刀、曾槍,響亮,將來不受欺負。曾刀和曾槍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得了兒子的曾徒很高興,在小生命麵前,足以忘記所有的前世恩仇,他強留孫癱子在家吃飯,說什麼也不讓走。大匣子翹著二郎腿已經在桌子前坐下了,支起胳膊居功等賞,仿佛那嬰孩是她生的一般。
在曾徒的挽留下,孫癱子、大匣子都坐了下來,這頓飯不吃是不行了。
老曾家可真是雙喜臨門,不但得了一對帶把兒的娃娃,曾梅的婚期將近,也要出嫁了。她已經在堂哥家住了好幾天,這幾天忙裏忙外一刻也沒閑著,今天又碰上嫂子臨盆,更是手忙腳亂。但她很高興,隻要一想到即將出嫁,就抑製不住那股高興勁。她端著一籠香噴噴地土豆出來時,臉仍是紅的。大匣子說,我看出來了,你是要嫁人了,你看這小臉紅的。曾梅扯著圍裙把頭低下去,沒有答應,也沒有反對,她側身在桌角坐下來,還是不敢抬頭,因為太緊張竟不小心碰倒了曾徒的土槍。土槍大概壞了,倒在地上時發出一聲沉悶的破殼腔。曾梅很不好意思,彎腰就去撿槍,卻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那槍自己響了——轟的一聲走火了,像晴天裏一個霹靂。四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原本止住啼哭的嬰兒也似受了驚嚇,又嚶嚶地哭了起來……孫癱子手裏捏著一個剝了皮的白生生的土豆,竟眯起小眼睛來,土豆渣還在他嘴角顫抖著,他吞咽了幾次,也不知是土豆還是口水,攪在一起咽了下去,這才定下心神來,皺著眉頭說,完了完了,淮河灣裏又要出大事了,刀槍無眼,人命關天,這下有得折騰了……說完他飯也不吃了,起身將布袋子往肩上一搭,一瘸一拐地出門去了。大匣子看著他的背影罵道,狗嘴說不出來好話,我看他頭大腰細遲早槍斃,還說別人呢,真以為自己會算啊?說完,她狠狠啃了幾個大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