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遠望的母親真的老了,她早就老了,越來越不中用。眼睛瞎了之後,她就弄不清時間,時常把日夜顛倒,早晚記混。有一回,她在半夜裏摸到廚房,憑著記憶,找到了灶台、米袋、水缸,她燒了一鍋稀飯。然後她來到院門前,朝著空地喊道,遠望,該吃飯了。她喊了好幾遍都沒人答應,這個時候,趙遠望正在後院的棺材裏睡覺呢。
後來趙遠望聽到聲響,跑了出來,他向母親解釋,這是半夜呢,哪有半夜吃飯的。他母親聽了就歎起氣來,看來我真是不中用了。她說,我眼瞎了,日頭也看不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天黑什麼時候天亮,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長時間。你們不知道我這個瞎子是啥感覺,我天天就跟掉進了一條黑河裏似的,摸不著邊摸不著沿,連個人影子都瞧不著,這可咋給你們操心哪。
其實,趙遠望很能理解母親的感受,他知道母親從不表達,說到時間的問題,這是她第一次提到瞎的感覺。可他理解母親,他曾偷偷閉上眼睛生活了三天,那種滋味是可怕的。在這三天之中,因為看不到路他絆倒了十六次,吃飯時把手燙傷了三處,躺在床上時還被老鼠咬了一口,他開始害怕,在一個龐大的黑暗的世界裏,他像個迷失的孩子,躲在某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不敢伸手不敢抬頭,怯懦、彷徨,感受不到空間也感受不到時間,用他母親的話說,摸不著邊也摸不著沿。不過三天時間,他就受不了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真像重新活了一回。可他的母親呢,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長久地活在黑暗裏,那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
時間,是個多麼奇妙的東西,一旦搞錯了,就會與周圍的事物格格不入。如何來掌控它呢?趙遠望忽然想起一樣東西來,他去過趙國棟的大宅院,在他的會客大廳裏,放著一個木質的小房子,房子下麵掛著一把又大又長的湯匙,趙遠望曾懷疑小房子裏藏著公雞,因為過不一會兒,房子裏就發出公雞打鳴的聲音。對就是它,富人家都是用它來計時的。如果有了那個東西,母親就不用擔心晝夜顛倒,記混時間了。所以他決定為母親買回那個東西,在他心裏,這件事甚至比建房子結婚還要重要。
趙遠望前往淮濱縣置辦建房物品的時候,特意到街上轉了幾圈,終於在街角的一個鍾表裏見到了一件類似小房子的東西。可是這座小房子遠比趙國棟家的那座小,裝有一扇玻璃門,玻璃門裏除了一個盤子,最顯眼的就是一把長長的湯匙,掛在盤子下,晃來晃去一刻也不停歇。掌櫃介紹說,這個東西叫自鳴鍾,上海貨,先進著呢。說著還用眼角看了趙遠望一下,輕蔑地哼了一聲,好像在說跟你說了你也不懂,買回去不也白搭嗎。正在這個時候,那座小房子在一陣嗡嗡之後發出了“當當當”的聲響,一共響了十下。趙遠望嚇了一跳,旋即明白過來,一拍大腿說,就是它就是它,我要了。掌櫃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莊稼漢還真大方,竟花了兩塊大洋買一個看不懂的東西。他訕笑著,把自鳴鍾遞給了趙遠望。
其實趙遠望一家人都不認識鍾,根本看不出幾點幾分,自鳴鍾對他們來說就是個打更的,他們全靠小房子裏發出的當當聲來判斷時間,自鳴鍾敲一下,便是一點,敲兩下,便是兩點。
他捧著自鳴鍾回到山河尖之後,小心翼翼地把自鳴鍾放在桌上,讓母親伸手去摸。那時正是正午十二點,自鳴鍾當當當響了十二下,他的母親很激動,抱著自鳴鍾不放,好像又恢複了視力,找到了生活的標尺,活著的憑據。按照店老板的指示,自鳴鍾每半個月要上一次發條,另外它響幾次就是幾點。趙遠望一一告訴了母親,他的母親還是第一次聽說時間也能計算。從此之後,她就習慣坐在自鳴鍾前,掐著點來安排事情了。在她的世界裏,本來暗黑的河流裝上了燈塔,原本忙亂的生活一下子就理順了。
經過一個多月的忙碌,新房的幾麵圍牆終於完工了,這些工作都是趙遠望一個人完成的。到了上梁的日子,這可不是一個人的活,趙遠望不得不請來幫手,趙恩夯、趙明、趙談、趙跑,凡是平時有些來往的,都被他請來了,他還許諾,上梁之後,給大家煮花生吃。他的母親果真煮了許多花生,在木桶裏和了顏料,把花生通通染成紅色。大梁架上屋脊的那一刻,趙遠望站在房脊上,就像撒種子一樣,把整桶的花生撒了下來,孩子們在歡笑聲裏搶得不亦樂乎,幫忙的人也都裝飽了口袋。新房終於建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