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2)

大雪化去後,放眼望去,河灘上除了一些青色的麥苗什麼也沒有。那時候,趙遠望倚在門口的土牆邊,連一絲力氣也沒有了。他倒不擔心自己,他摸摸肚子,雖然幹癟著,畢竟還有肉,多耐幾天也不至餓死,可是曾梅呢?她可是一個人的肚子兩個人吃啊,如果再餓下去,估計她的肉都給孩子吃了,大人也就活不下去了。他看著河灘上的麥苗,想起了他的老黃牛,牛吃草能長肉,人吃草不能長肉嗎?他拚著最後一口氣,來到了最近的一塊麥田裏。他趴在地上,像牛一般,甩嘴就啃,青翠的麥苗子在他嘴裏被嚼碎,攪拌,和著唾液咽了下去。

那天之後,趙遠望拔了許多麥苗子帶回家。就像平常給騾子切料一樣,他把那些麥苗子用菜刀切碎,拌了點鹽,端給了家人。她們圍在一起就像麵對山珍海味一般,也不用筷子,伸手一捏,就大快朵頤起來。後來他們還想出了新法子,用蒜臼把麥苗搗碎,和著青汁,直吃的滿嘴綠液,越吃越高興,忍不住把蒜臼搬起來,把剩下的一點青汁也喝了。那段時間,因為很久沒有吃到糧食,連大便也省了,直到吃了麥苗他們才恢複了正常的大小便。隻是大便的顏色變了,與騾子糞沒有兩樣。他們過起了騾子一般的生活,吃麥苗,喝清水,拉青屎,身上的汗毛也瘋長起來。

這樣的日子直到二月中旬才算結束。一天,趙遠望正和家人津津有味地吃著麥苗,家裏卻來了一個人,正是這個人的到來結束了山河尖的饑荒。

其實那人還沒有進門,趙遠望的母親就霍地站了起來,她的嘴裏還噙著新鮮的麥苗。她說,我的兒子回來了。她一說話,青色的汁液就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全家人都呆住了,大家看著她,又看看趙遠望,心裏泛著嘀咕,你的兒子不是在這嗎?她怕大家不懂似的,她對趙遠望說,快去看看,是不是你哥哥。趙遠望還沒有起身,那人就推開了院門,他站在門前端詳了一會,好像認不出這個地方了,過了一會,他卻又哈哈笑了起來,笑聲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嗡嗡作響,就算找遍現在的山河尖,也找不到能笑出這麼大聲音的人了。他說,沒有錯,沒有錯。然後徑直進了院門,朝堂屋走來。

趙遠望認了出來,這個人正是他的哥哥趙永瞧。趙永瞧,他太熟悉了,那是他的親哥哥啊,因為他與曾桃的事情被趙記撞破,一怒之下離開了山河尖,就再也沒有回來。此刻他就像變戲法一般,突然站在了自家的院子裏。

趙永瞧胖了,當年的小夥子,如今臉上卻爬滿了胡須,他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折痕清晰的軍裝,腰裏還挎著一把手槍,筆直的褲子中線就像尺子,黑色的皮鞋油亮油亮,別提有多神氣了。隻是,他走起路來有些跛,跟當年一模一樣。他一進院子,徑直進了堂屋,也不說話,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直到這個時候,他的母親才把噙著麥苗的嘴閉上,忍不住哇哇地哭出聲來。

趙永瞧以膝蓋觸地,往前緊走幾步,連同拐杖一起,抱住了母親的雙腿,他也哇哇地哭了起來。他邊哭邊說,娘啊,兒子不孝,兒子回來了。他的母親用孱弱的雙手,撫摸著他的帽子,他的滿是胡須的臉,輕嗯了一聲說,好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他們母子兩人抱在一起,足足哭了半個鍾頭,直到家裏的那台自鳴鍾打出五聲脆響,他們才慢慢抑製住自己的情緒。

母親擦了擦眼淚,又坐下來,她拉起了趙永瞧,又用拐棍敲了敲旁邊的板凳,示意他坐下。趙永瞧這才意識到母親的眼睛瞎了,他跪在地上又哭了起來,他的哭聲豪放,又富有感染力,惹得家裏其他人都哭起來。他母親說,別哭了,這麼大一個男人,都滿臉胡子了,還哭啥。我這眼早就瞎了,我耳朵好使,你還沒進門,我就聽出來是你了。你可知道,我還以為你跟你大哥一樣,死在外麵了……她的話很多,說得趙永瞧不住地點頭,說到最後,她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咋還戴個帽子回來了?趙永瞧這才起身坐下,抹了一把眼淚,開始說起他的經曆來。他說話時粗聲粗氣,比從前還有底氣,從他離開村子的那個晚上一直說到今年的正月十五,說的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他說自己穿過了大半個中國,從河南打到山東,從山東又殺到江西,有好幾次都差點死在戰場上,可是每次他都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非但沒死,還受到上級的嘉獎。有一次他在平頂山遭遇了敵人的阻擊,帽子被打飛了,肚子還中了槍,腸子流了一地,那隻跛腳也給打斷了,膝蓋以下血肉模糊。但是他一咬牙,奪過一挺機槍,拖著腸子跟敵人幹了起來,最後他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而且被部隊送往醫院療養,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後來因禍得福,醫生還給他換了一條鐵腿。講著講著,他還脫下軍裝,露出肚皮上一條壁虎似的傷疤,要家人去看,拉他著母親的手去摸。他指著那條傷疤說,看見沒,腸子就是從這兒塞回去的。他還把那條套著皮鞋的假腿放到桌子上,供大家欣賞,他隨手在鐵腿上敲了兩下,竟發出兩聲悠揚的金屬碰擊聲。說到高興的地方,他使勁拍著自己的胸口,發出砰砰砰的聲音,堅定地說,以後就好了,你兒子做了營長,誰也不能把咱怎麼樣了。他的母親聽著聽著又哭了,倒不是因為心疼他,是為他感到驕傲,她從未想到這個最不成器的兒子還能做了軍官。她原以為他做了土匪,早已死在了不知名的他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