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趙恩銘還是孩子的時候,孫癱子曾作過一次預言。那時的趙恩銘不過五六歲,弟弟還沒有出生,他是家裏唯一的男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是名副其實的大少爺。趙國棟的妻子更是溺愛他,連他拉屎的時候,都有人伺候著。有一天趙恩銘撅著屁股拉完屎,嚷嚷著擦屁股,偏在這時老媽子們都在下廚裏吃飯,趙國棟的妻子不依了,她大發雷霆,拍著桌子大叫。那些老媽子們嚇得魂不附體,放下飯碗趕緊跑了出來,跑到門前,心裏一急,連紙也沒拿。夫人在那邊正罵著,少爺的屁股在這邊正撅著,實在沒有辦法,老媽子靈機一動,就拿手裏的饅頭給少爺把屁股擦了。
那天,孫癱子背著褡包正經過趙國棟門前。那時的孫癱子既沒有癱,也沒那麼有名,他走街串巷,以算卦推理為生,遇到生意慘淡的時候,就捏著炭塊在人家牆門口畫個白虎,聲稱有驅邪避凶的好處,然後到人家裏討口飯吃。他見老媽子手裏拿著一個饅頭,走到門口作勢要扔,就趕緊跑過去攔住說,大好的白麵饅頭扔了多可惜,給我吧,我餓著呢。那老媽子捂著嘴笑了幾聲,你要吃?那給你,還加了料呢,香的很。孫癱子順手接了過來,正要說謝,卻聞到一股臭味,看看手裏的饅頭不禁怒斥了一聲。就是那個時候,孫癱子作了一個預言,他說,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不可留,看著吧,你不精貴糧食,糧食也不精貴你,大饑荒遲早是要來的。
孫癱子很多話都得到了應驗,這句也不例外。倒不是孫癱子能掐會算,就算他不作預言,這一天還是會到來的。
冬天到了,大雪在即,戰爭的風頭鬆了一些。山河尖人的糧食全被日本人征了去,紅薯又即將吃完,這個冬天可怎麼過呦。有些閑著無事的人,雙手操在袖筒裏,在十字街上閑談。有人說,這日本鬼子怕不是狗熊變的,怎麼還準備過冬糧食?把咱的糧食都搬走了,咱們可吃啥嘛,這紅薯幹都快吃完了。旁邊還有人笑他,搬你糧食還是便宜你了,總比搬你老婆強吧?那人便操著手走了,他一邊走還一邊嘀咕,我得回去收拾紅薯幹,饑荒怕是來了。
大雪終於下來了,覆蓋了整個淮河灣,站在高處望去,到處都是白色,隻有一條青灰色的河流滾滾地向東流去,不為白色所動。這一年,雪特別大,平地兩尺深,個子矮的人走路都費勁。就連鳥雀似乎都怕了,早早的離開了淮河灣。一個打魚人看著大雪,很是得意,他說,靠河吃河,讓你們打魚,你們不打,這下沒了糧食,看你們不來求我。可惜他也錯了,山河尖的鳥雀都知道饑荒來了,魚也不傻。打魚人背著他的河網,連撒了三天三夜竟連個魚子也沒見到,到了第四天,他連撒網的力氣也沒有了。淮河灣裏連魚鳥都絕跡了,看來荒年一到,淮河也不養人了。
是的,饑荒來了,這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而且這場饑荒來得太不是時候,若在夏天就好了,地裏莊稼能吃,草根樹皮都能吃。這大冬天裏,雪又那麼大,樹葉腐爛,連草也是焦黃幹枯的,樹皮裏也沒有水分,叫人怎麼辦?誰都明白,饑餓比戰爭還要可怕。在饑餓麵前,誰敢逞英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管你多講原則,有多大的信仰,一旦吃不飽肚子,什麼都會忘記,饑餓讓人健忘,饑餓帶來背叛,也會帶來殺戮。
剛開始,大家都還挺得住,家家備有紅薯幹。到了年初幾的時候,連紅薯幹也吃完了,饑餓這個東西來得快,比疾病還狠,一天也拖不得。三天下來,原本膀大腰圓的人,都瘦了一圈,而那些麻杆一樣的瘦子,開始胖起來——他們已經開始浮腫。他們四處尋找一切可吃的東西,到黃豆秸垛裏扒,一天若能搜出十來顆黃豆,那便要歡喜一場,晚間燒一大鍋開水,每人吃上兩粒黃豆,第二天便還有力氣扒黃豆。正月十四那天,趙遠望竟破天荒地抓到一隻老鼠。他把老鼠皮剝了,把肉切成絲,當天還沒舍得吃,留著第二天過十五。很多年後,趙遠望還跟人說過,有一年,他是殺老鼠過十五的。
到了後來,凡是能吃的東西,都吃完了,大家隻好眼睜睜地挨餓。饑餓久了,人的腦子就會變,連思考的能力也會衰退。有一天趙遠望在給騾子切幹草時,突然想,人都吃不上了,還喂什麼騾子,他張嘴就吞了一口幹草,可惜那草太結實了,既咬不動,也咽不下,還帶著一股酸澀味。他拿起柴刀去找母親,他說幹脆把騾子殺了吧,總不能活生生餓死吧?他母親卻說,我們莊戶人家,騾子是家裏的頂梁柱,騾子好吃,農活難做,過了這道坎,誰去拉車種地?趙遠望隻好罷了。傍晚,他拉著騾子去河邊飲水,幾乎連路都走不動。倒不是他拉著騾子,而是騾子拉著他。回頭時,騾子還使了強勁,一個勁地往前瘋跑,好像在賣弄它的力氣。趙遠望連韁繩都勒不住,隻好眼睜睜看著騾子跑了。他一步步往堤上挪,到了斜坡上,連凍帶餓,實在挪不動了,萎然倒在地上。他這才知道饑餓的厲害,想叫卻叫不出來,想走卻走不動,真要倒在雪地裏,餓不死也要凍死。他舉目望去,騾子早已進了家門,回屋去了,雪地上隻剩下它撒歡的蹄印,和熱氣騰騰的新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