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忠死了,山河尖人不禁唏噓,沒想到,最後救了他們的竟是日防夜防的土匪。不過張恨忠死後,山河尖人並不踏實,仍然人心惶惶,他們害怕報複,日本鬼子死了那麼多人,他們會善罷甘休嗎?可也奇怪,他們硬著頭皮等待報複的那段時間,日本鬼子偏偏不來了。大家都很納悶,難道日本鬼子怕了?後來,有個人從龍王鎮來,大家問明了情況,這才放下心來,原來有一股軍隊開到了龍王鎮,日本鬼子被他們纏住了。大家不禁歡呼起來,看來戰爭到此也就結束了。
但是他們忘記了一件事,日本鬼子敲幹了他們的糧食,他們隻能以紅薯充饑,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呢。
秋天是紅薯豐收的季節,紅薯很高產,一畝地能收幾千斤,能蒸著吃,能煮著吃,可以磨碎做麵,也可以曬幹下鍋。山河尖人有個習慣,將新收的紅薯洗淨切片,在日頭底下曬成紅薯幹,到了冬天,下在鍋裏拌點麵,滑溜溜的,就像小魚子。當然,也有人把紅薯收進地窖裏,冬暖夏涼,霜降一過,紅薯自然出汗,出過汗的紅薯比新收的還要甜。不過紅薯也有一點不好,畢竟不是主糧,吃多了胃酸,山河尖人管胃酸叫捉心,一股股酸水從胃裏回湧到嗓子眼,辣乎乎的,那滋味可真不好受。講究的人家,都在老中醫那裏要了偏方,將小茴香子泡在酒桶裏,一到捉心的時候,就喝上兩口,真是立竿見影藥到病除。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山河尖人就是靠啃紅薯熬過來的。他們齜著小白牙,哢哢哢,哢哢哢,一邊啃一邊旋轉紅薯,眨眼功夫,紅薯就被剝了皮,露出白生生的薯肉來。但是生吃紅薯容易發脹,屁多,幾個人躲在地窖裏啃紅薯,最難熬的就是集體放屁之後,要忍受那種半生不熟的臭味。吃到最後,很多人都開始幹嘔,甚至吐出一灘一灘的綠水。
在趙遠望的家裏,要數曾梅嘔的最厲害。開始大家也沒有在意,反正大家都在嘔,誰嘔不是嘔,隻要能嘔出來就行。可是後來大家理解不了了,她不吃也嘔,偏偏又嘔不出什麼。旁邊的人都替她幹著急,或者暗地裏替她使勁,嘔啊嘔啊,你倒是使勁嘔啊,希望她嘔得稀裏嘩啦,吐得滿地才好呢。可惜她真的嘔不出,一丁點也沒有。
曾梅幹嘔的聲音很大,趙遠望的母親也聽到了。她以一個耄耋老人的經驗,以及一個女人的敏感,似乎猜到了什麼。有一天晚上,她爬出地窖去廁所的時候,在後院裏拉住了趙遠望。她想問幾個問題,來證實心裏的猜測,可她畢竟是個女人,就算麵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有些話還是說不出口,想了半天,她才試探著問“你跟曾梅圓房了嗎?”
“什麼,什麼是圓房?”趙遠望滿頭霧水,雖然他已經活了二十歲,也曾做過幾個麵紅耳赤的夢,卻從沒聽過“圓房”這兩個字。
“就是那個,你跟她那個沒?”趙遠望的母親急了,她用拇食二指圈成一個圓環,在另一隻手的食指上套動,一邊比劃一邊解釋“就是那個,你個傻小子,那個啊!”
趙遠望懂了,他回想起那個下午和曾桃在棺材裏做的事,臉上立馬發燙起來,他壓低了聲音,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有”,他怕母親罵他。
“那就壞了”他的母親仰天長歎,趙遠望的話如五雷轟頂,她一下子就癱軟下來,像一團爛泥般坐在地上。“老天爺啊,你為啥這般折磨人啊,你讓我們怎麼活啊?”她四肢都在顫抖,眼淚也撲簌簌地滑了下來,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況且她的眼睛已經瞎了,早就哭幹了眼淚,此刻卻又流出了渾濁的淚。
“孽種啊,孽種啊。”她雙手拍打著地麵,痛不欲生地呼喊著。
趙遠望還不明白,他的母親何竟如此激動,難道就因為他不圓房嗎?
“曾梅懷孕了,你沒跟她圓房,她懷的是日本鬼子的人。”他母親邊哭邊說,又不敢太大聲,怕給曾梅聽了去。哭到後來,她圍著院中的那棵槐樹爬了幾圈,去尋找她的拐棍。
趙遠望終於明白了,他愣在那兒,沉默了,就像從前一樣,呆呆的,冷冰冰的。老天啊,這都是什麼事兒啊?他麵向那棵老槐樹,卻又看不見,眼神空洞洞的,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最後他竟把手裏的半截紅薯塞進了嘴裏,緩慢地咀嚼起來,發出庫擦庫擦的聲音,但他卻忘記了紅薯的味道……
他的母親終於摸到了拐棍,慢慢平靜下來。她仰靠在老槐樹上,幽幽地說“你是大男人了,以後幹啥都不用跟我說了。”說完她就爬回了地窖。她終於力不從心了,連最後一個兒子也放手了,她操勞了一輩子,終於到了她操不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