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2)

可趙遠望呢,他站在老槐樹下,一直站著,站了整整一夜。我是大男人了,我是大男人了,我怎麼會是大男人呢?娘啊,你得救救我啊,你不能拋下我不管啊。天快亮時,他終於撐不住了,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其實,在他自己的感覺裏,他還未長大,一直是個孩子,是哥哥們的下手,是個跑腿的,他以為自己還停留在給曾家送騾子,第一次見到曾梅時的年歲,他是個怯懦的少年,一切聽從別人的安排。可是現在,他的母親竟然告訴他,他是大男人了,他第一次意識到別人對他的看法。他看看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個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人高馬大了,是啊,我是大男人了,我是大男人了。趙遠望真正成年,是從這一晚開始的。

曾梅懷孕了,但曾梅並不知道。

曾梅恢複神誌的時候,她仍在想著死,如何死,在哪裏死,死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應付那些不讓自己死的人才是件大事。她清醒了,很冷靜,她想找趙遠望談談,除了死她還能怎樣?她身上的劃傷難以置信地好了,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身體,有著那麼倔強的生命力。她想起了她的姐姐,那個一家人都不認的姐姐——曾桃,自己會不會跟她是一樣的命運?她畢竟清醒了,她在內心裏抗爭著,她不要成為曾桃,她一定要死。這段時間,山河尖人都躲起來了,他們活在來自日本鬼子的恐懼中,無暇討論自己的事情,可是以後呢,總有那麼一天,大家會問起她,日本鬼子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總有一天大家會談起她,到那時再死不是晚了?還有,趙挽與她遭遇同樣的事情,趙挽就決絕地選擇了投河,自己卻涎皮賴臉地活著,讓她如何活?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決定投河,與趙挽一樣,用滾滾的淮河水,來洗淨自己的身子。隻有穿越了死亡這道門,她才能潔淨如初,才配走進趙家的門。她想,既然母親能看到趙笑從河裏上來,必定也能看到幹幹淨淨的她從河裏上來……

一天夜裏,她偷偷爬出了地窖,潛到新房裏。她取下了那隻雕著古舊花紋的鐲子,用一個月白色的碎花包袱包好,就放在梳妝台前。然後她穿著大紅的嫁衣,向淮河走去。

隻可惜當你全心全意地去做某一件事時,你反而做不成。在曾梅的一生中,她自殺過十七次,沒有一次是成功的。

趙遠望尾隨著曾梅,一直跟到淮河邊上。河岸的風很大,寒意侵人,滾滾的河水一刻不歇,也不管麵對的是誰。就在河邊上,趙遠望攔住了她。他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啪地一聲,在河邊傳出老遠。曾梅愣住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卻說不出話。趙遠望抓著她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他說,我說過不許你死。這是他自覺成年以來做的第一個決定,他要喚醒曾梅。他說,你有我,有家,有孩子,你死個什麼?

曾梅愣住了,她癡癡地望著趙遠望,孩子,哪來的孩子?她確實很喜歡孩子,聽說趙問男懷孕的時候,她比誰都高興,她還撫摸過她的肚子,聽過孩子在肚子裏的翻滾聲。偉大的母性,在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可是她哪來的孩子?她愣了大約半個鍾頭的時間,終於還是哭開了,她明白了,這種事情不需要別人說,她也是懂的。欲哭無淚,她拚命地向河裏掙,她已經失去了理智。趙遠望拉著她,實在拉不住時,一彎身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

走,我帶你回家。

那晚,趙遠望膽子特別大,他沒有再回地窖,曾梅也沒有回地窖,他們就住在新房裏。這是他自覺成年之後的第二個決定,要讓曾梅活著,他必須占有她,要她變成他的,要她無權決定自己的生死。再說,這本就是他長久以來的心病,不踏出這一步,他永遠忘不了那散發著烤肉香味的身體,他也永遠走不出那口沉悶的棺材。既然母親說他是大男人了,何不在這一夜變成真正的男人?他的腦海裏浮現出許多東西,井台上赤裸著的小腿,棺材裏白魚般的身子,還有老黃牛的飽滿的乳房,這些幻象給了他力量,他不再像從前那樣,躺在棺材裏任曾桃宰割,他不要那種壓抑的噩夢般的屈服,他要主動。多年以來,他背著的沉悶的帶著死亡氣味的包袱,被他甩開了。他像個剛出監牢的囚徒,獲得了向往已久的自由空氣,不知道該如何呼吸,如何體會,隻一味地伸展身體,就像在一片毫無邊際的湖水裏,身無一絲掛礙,不要辨識方向,隻需奮力遊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