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遠望還是第一次真正觸到了死亡,那種感覺他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自己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有一種靈魂被抽離軀體的感覺,越來越冷,越來越無力。多少大風大浪他都見過,洪水、土匪、日本鬼子,山河尖死過那麼多人,幾乎每一次他都是幸運的那個,可是這次不行,在饑餓麵前沒有幸運一說。他望著白茫茫的雪地,想著小腹日漸隆起的曾梅,還真不知該怎麼辦。他還不知道,饑餓殺人,永遠比你猜想的要來得早。
孫癱子說過,你不精貴糧食,糧食就不精貴你,你用饅頭擦屎,總有一天你就得把屎當饅頭吃。趙遠望沒有死,正是應驗了孫癱子的話,他把那坨熱氣騰騰的騾糞吃了,吃的很舒坦,就像喝了碗熱湯,渾身恢複了熱氣,邁腿就上了斜坡。趙遠望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柴刀,他沒再去問母親,母親說過,他是大男人了,可以自己做主了,於是他直接跑到後院,當場就把騾子殺了。
趙遠望殺騾子的時候,他的妹妹趙搖正在廚房裏忙活。她在麥地裏撿到一塊骨頭,像牛骨卻比牛骨還大,也不知在泥土裏滾了多少年,若扔在石頭堆裏,還真分辨不出。她把骨頭埋在灶底下,點著了火一點點去燒,直燒到整個骨頭都化為黑粉,用棍一敲,撲簌簌掉下渣來,她才滿意地捏了一小撮放進嘴裏。可惜焦黑的骨粉太幹了,難以下咽,她又舀了一瓢水喝下去。黑色的骨粉混著水,從她的牙縫裏流了出來,順著下巴往下滴。她好似發現了寶貝一般,捧著骨粉就去找啞巴姐姐、曾梅,往她們嘴裏都放上一撮,她們就大聲地嚼起來,好像比吃肉還香。她的母親聽到了咀嚼的聲音,就問她們在吃什麼,趙搖說在吃骨頭,還捏了一撮放進她母親的嘴裏,她母親嚐了嚐說,這不是牛骨頭,這是一塊人的大腿骨,說完她就把骨粉吐了。
到了晚間,趙遠望已經剝好了騾子。他把騾子砍成一塊塊方肉,連同大骨頭都放到鍋裏,這才喊來了趙搖。趙搖一看到肉,大吃一驚,她說,娘不是說了,不能殺騾子。趙遠望把木柴塞給她,要她燒火,他說,那你等會不要吃。趙搖不作聲了,拿著木柴燒火去了。
火還沒有升起來,騾肉的味道已經傳了出去。首先聞到的是趙遠望的母親,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攔。接著香味飄過了院牆,在雪地裏隨風散開去,幾乎每個山河尖人都聞到了。騾肉剛煮到一半,趙遠望家的後院外就擠滿了人。這些人都似墳墓裏爬出來一般,雙眼塌陷下去,一點神采也沒有,臉上的皮膚也因為浮腫泛著青色,四肢都耷拉著,提不起來,好似被人打折了一般。走路的時候,他們都拖著腿,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長串印記。到了趙遠望家的院外,他們都趴在低矮的土牆上向裏看,院中趙搖支起一口大鍋正在燒火,鍋蓋蓋不住的地方,一絲絲蒸騰的白氣正往外竄,香味就是從那傳來的。
饑餓讓人喪失意誌,也給人以膽氣,這些孱弱的人,從未想過從別人手裏奪取什麼,此刻卻一窩蜂地擠進了院子,二話不說直接掀開了鍋蓋,趙搖的嗬斥聲一點用也沒有。這時候,趙遠望出來了,他手裏提著柴刀。盡管他也因饑餓而乏力,可他畢竟吃了一泡熱糞,此刻正打著熏人作嘔的飽嗝。他提刀指著同村的人說,你們家都沒有牲口嗎?到了這個時候,牲口重要還是人重要,別等了,到時候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想殺都殺不了,那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