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遠望的話很管用，一語驚醒夢中人。那晚的山河尖到處飄著肉香，所有人都吃上了肉，牛肉、馬肉、驢肉、騾子肉。他們就像一群即將赴死的戰將，以視死如歸的決心填飽了肚子。但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最後的掙紮，離收麥時節還有三四個月，在饑餓麵前，別說三四個月，就是三四天也難過啊。
肉吃完之後，有人想到了趙國梁，趙國梁家裏必然還有糧食，因為有人看到他家那條卷毛狗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它的毛色發亮，被梳理得溜光水滑，脖子上還帶著一架滿是鐵釘的項圈，在十字街上跑來跑去。正月的最後一天，終於有人忍不住，來到了趙國梁的門前。他們要借糧，不管多大的利息，先過了眼前這關再說，他們在心裏盤算著。但他們根本就沒有見到趙國梁，接待他們的是劉青兒。劉青兒說，老爺說了家裏沒有餘糧，日本人拉了你們糧食，不也拉了我們的糧食？你們挨餓，我們也沒有吃飽。大家不信，一起嚷嚷著，你們的狗都養這麼好，怎麼會沒糧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家都是老少爺們，不出三服，一個祠堂裏上香，這個時候不拉一把，還算什麼親戚。大家一起圍上去，心裏打好了主意，借不到糧食就不走。可惜他們太孱弱了，劉青兒隻輕輕一推，就倒了一大片，他們哪有一絲力氣反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眼看著山河尖到了最艱難的時候，大家卻隻能望天等死。
山河尖第一個被餓死的人是趙跑的母親，她死的時候，嘴裏噙著一塊板凳麵，板凳麵上都是她的牙印。據說她死時隻有五十幾斤，身上的皮能扯出老長。饑餓殺人是很奇怪的，先讓你因水腫胖起來，再讓你瘦下去，皮包骨頭直如人幹。她死之後，被就近埋在了院子裏，而且隻有一個人出力，這個人就是趙恩夯，因為山河尖實在找不到抬棺的人了，大家都像寒冬裏的長蟲，疲軟如繩，隻剩一口氣在，就連趙跑都沒有動，他連跪下磕頭的力氣也沒有。當時趙恩夯用一條小臂般粗細的繩子捆住棺材，在地上硬拖著拉到了院子裏。鄰居們無不驚駭，就算趙恩夯天生力氣大，難道他不怕饑餓嗎？
趙恩夯的眼睛紅如家兔，睜開來有點嚇人，剛開始趙跑還以為他是哭的，畢竟他的母親是趙恩夯的親嫂子，哭幾場也是應該的。後來他卻發現，趙恩夯不僅眼睛血紅，連身子也是紅的。他挽住繩子奮力往外拉的時候，胳膊上的肌肉暴起，卻沒有青筋。那段時間，有人看到，每到晚上，趙恩夯就挎著籃子，帶把柴刀出門。人問他做什麼，他便說下地去。大冬天裏，地裏除了麥苗子什麼也沒有，他還能做什麼。直到有一天夜裏，趙恩夯的院子裏飄出了肉香，他的鄰居爬進他的屋子，大家這才知道，趙恩夯吃了人肉。那天，鄰居們親眼看到他的鍋裏煮著一塊肉，白淨細嫩，像是人的大腿。鄰居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不說，他的鄰居就說，你要不說，我就把這事告訴別人。他才說，山河尖還算好的，北邊的幾個莊子裏早已經死完了，有力氣的都逃荒去了，據說都往劉懷崗去了。沒有力氣的都死在莊裏，可怕人了。有的死在田埂上，有的死在樹底下，有的趴在門檻上。他們都卷曲著，皺巴巴的，一個個瘦成了精猴，一個人身上還割不了二兩肉。他越說越嚇人，直把鄰居嚇的哆嗦著爬回去了。
據那個鄰居說，直到後來饑荒過去，趙恩夯家裏還醃著半缸人肉。收麥之後，他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連缸把它們丟到了淮河裏。他還說，吃了人肉的人眼紅如兔，隻有吃過豬肉，補了豬油，才能恢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