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兒雖是戲子,臉皮卻薄,她怕趙國棟的另外兩位姨太太說閑話,就對趙國梁說,獨角戲沒意思,不如幾個人唱出大戲有趣,你有膽扮霸王,可有膽子開弓呢?說這話時,她在笑,笑的好看極了,像花朵一樣,顫巍巍的。趙國梁剛剛喝了酒,膽子特大,就涎著臉說,這又有何不敢?而且那晚他們提到一個人,趙國梁說,這個人對我們非常重要,她能幫我們,有了她我們就能演一出好戲,這出戲如能演成,連這座宅子也是咱們的,哈哈哈。
後來,他們找到了曾桃。
趙永瞧走進院子的時候,劉青兒仍在唱著,他沒有說話,站在一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趙國梁身邊,輕輕地坐了下來。他想看的是曾桃,見到的卻是劉青兒,而他又不好意思問,一時竟愣住了。趙國梁看看他,顯得很驚訝,他看著趙永瞧的鐵腿,把自己殘廢的雙腿伸開來,帶著豔羨的神色問,你那鐵腿哪弄的?你看我這雙腿,能裝鐵腿不?趙永瞧笑笑說,不容易,我這條鐵腿是軍醫給裝的,當時可費了很大勁呢。趙國梁來了興致,把身子朝趙永瞧旁邊挪了挪。他說,你能幫我弄一雙不?花多少錢無所謂,真能裝好了,要什麼我都給。趙永瞧轉頭看著他,也來了興致,不禁問了一句,真的?就算要個人,你也能給?趙國梁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轉頭看看正在唱戲的劉青兒,神秘地笑起來。他說,能,能,永瞧,你也不小了,也該成家了。趙永瞧卻摸摸他的鐵腿,平靜地說,我想要曾桃。
趙國梁卻愣住了,他想說,這個我可真沒辦法,實在給不了,但他看著趙永瞧的鐵腿,又極其羨慕。他說,曾桃就在趙記家裏。然後他把頭深深低了下去,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這時趙永瞧卻起了身,徑直朝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他又轉頭說,換腿容易,走路難,我看你坐著看戲不也挺好嗎?
趙記家在十字街中心偏南,三間低矮的茅屋,破敗不堪,全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趙永瞧在門口站了很久,想去推門,卻又想起從前的曾桃,害怕見麵尷尬,畢竟那麼多年不見,真要見了麵該說些什麼呢?後來他終於下了決心,輕輕地把門推開,劃著了一根火柴。可是就在這一刻,他卻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臭不是臭,像黴不是黴,刺激人的鼻子,忍不住要打噴嚏。他借著微弱的火光去看,縱然他打過仗,見過許多死人,卻仍嚇了一大跳,那條完好的腿肚子也轉了筋。一個女人坐在一把椅子裏,說是一個人,毋寧說是一堆枯骨,皮包骨頭一把大,圓圓的腦袋上一根頭發也沒有,蒼白的皮膚打了褶皺,鬆鬆垮垮地吊在臉上,就像一塊破抹布。她的圓睜的眼睛裏一片渾濁,那是死亡的標誌。趙永瞧實在不敢相信,這個女人會是曾桃。可她的確死了,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死的。
趙永瞧哭了,除了他的母親,這是他第一次為女人哭泣。一半因為恐懼,一半因為某種情愫。她回想曾桃的樣子,白皙的臉,烏黑的發,飽滿的大腿,纖細的腰身,那樣熱情的一個女人,何時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本能地退了幾步,想要逃跑,跑得越遠越好。可是,當他看著女人身上的枯草,卻又不忍心。一個女人,就算賤如草芥,在死亡麵前也當得到尊重吧?
那晚,趙永瞧用那個曾經裝過趙笑屍骨的大布袋,把曾桃背到了娘娘廟。他挖了一個大坑,連棺材也沒有,直接把大布袋埋了起來。那一夜,趙永瞧跑到淮河邊,趴在河灘上哭了一夜,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