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瞧是個愛麵子的人,趙遠望是他趕走的,要他再把趙遠望找回來,那他的臉往哪擱呢?所以他雖答應了母親,卻沒有把尋找趙遠望的承諾付諸行動。
一天傍晚,趙永瞧拖著那隻鐵腳去喂馬時,他的母親再也忍不住了,就把趙永瞧喊到麵前,在門口的土牆根上,在快要落到河裏去的夕陽下,再問了他一遍,你倒是把遠望找回來沒有?——你在外麵沒有女人嗎?趙永瞧愣了一會兒,搓了搓手上的馬料,呸得吐了一口濃痰。他說,我不也是你兒子嗎?有我陪你不就夠了,沒有他我一樣給你養老送終。他的母親不再提趙遠望的事,她知道這個兒子脾氣怪,打小就不聽話。可她卻想起另外一個問題,這也是個大問題。她說,不找趙遠望也行,你得找個媳婦回來,咱們一家子總不能沒個後吧?說完她就起身回屋去了。
趙永瞧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又點了一根煙,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抽起來。媳婦,孩子,傳宗接代,他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來。他不是沒有嚐過女人的滋味,可在外打仗的那些年,他把這件事放進了心裏,從沒有提起過。母親的話,讓他想起一個女人,在他的一生中也隻有過一個女人,她就是曾桃。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曾桃,那時她年輕,自信,胸脯拔的老高,身體豐滿,夠騷,會扭屁股。她無所事事,愛磕瓜子。趙永瞧就是靠著幾包瓜子勾上她的,他們在淮河邊打打鬧鬧,他給她講過無數笑話,每講到關鍵的地方,曾桃就笑得花枝亂顫,尖亮的笑聲讓人振奮。那時候她的頭發特別好,烏黑油亮,還帶著一股香味。他時常在喂她吃瓜子時,趴在她的頭發上深深地嗅幾口……
那晚,他睡意全無,想了很多東西。其實他早就聽人說過,在他離開山河尖的幾年裏,曾桃有了新的男人。他一直想去看看,哪怕隻是遠遠地瞄上幾眼,也是好的。可他太愛麵子,實在不想被人看到,或被傳出風言風語,也就一直忍著。可是那晚,他卻有一股抑製不住的衝動,想去看看曾桃,看看他曾經的女人。所以當自鳴鍾敲響八下的時候,他出了家門,順著十字街朝東走去。
趙永瞧停在了趙國梁的院門口,那是山河尖最大的宅子,依然深不可測,隻是它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熱鬧繁華,顯得異常清冷,還透著一絲陰森和恐怖。趙永瞧先是一愣,接著跨進了第二進院子。剛進院子他就看到了一個女人,穿著鮮豔的戲服,描了眉子,帶著鳳冠霞帔,妖裏妖氣。玲瓏有致的身子款擺著,扭動著,那人就是劉青兒,她正唱戲呢。而趙國梁呢,他坐在屋簷下的一張太師椅上,盤起雙腿,靜靜地看著。
趙國梁的雙腿被槍打斷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不能適應癱子的生活。他經常看著劉青兒發呆,特別是她唱戲的時候,他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想起一起唱戲的樂趣,再看看自己的雙腿,不免哀傷起來,偶爾也掉幾滴眼淚。
其實趙國梁就是因為唱戲才勾上劉青兒的。那時,趙國梁到趙國棟家裏去辦事,恰巧遇到了劉青兒。那天劉青兒穿著戲服,畫了濃妝,款款移著步子,正在院子裏咿咿呀呀地唱著,可惜沒有一個人看。趙國梁是出了名的戲迷,他一見這身段,平地裏喝了一聲彩,好似驚雷一般,倒把劉青兒嚇了一跳。她一看是趙國梁,就哎呀一聲,以戲文裏的唱腔說,我道是誰,卻是大伯子上門。說完她又甩了甩水袖,兀自唱戲去了。趙國梁問,老二呢?劉青兒仍以唱腔似得聲音回答他,他啊,放著鮮活的人兒不問,搬進別院陪牲口去了。那時的趙國棟因為失去兒子而悲痛欲絕,漸漸脫離了家庭,已經躲到養牲口的院裏去了。
劉青兒的聲音很細,很悠揚,很好聽。趙國梁笑了笑,進去找趙國棟了。那天他辦完事情出來,搬了一把椅子,幹脆坐在院子裏不走了。他說,你唱,繼續唱,沒人聽你唱,以後我來聽。
趙國梁說話算話,自此之後,幾乎每天都到趙國棟的院子裏聽戲。他不但愛聽戲,也懂戲,若給他披上霸王的鎧甲,他也能吼幾句。劉青兒倒也賣力,把她所會的段子全唱了一遍,有時候能唱到半夜三更雞叫二遍。隻要趙國梁想看,她隨時奉陪,找個知音真不容易,對一個戲子來說,有個觀眾喝彩絕對是件幸運的事。後來,劉青兒不知從哪兒真弄來一套霸王的鎧甲,他兩個就在院子裏唱起了雙簧戲。有一天晚上,趙國棟唱完戲,正要離開,劉青兒卻說,光唱假的也沒意思,何不唱一出真的?趙國梁哏哏樂了,我就說嘛,假戲真做才有意思呢。那晚他們就在趙國棟的床上唱了一出戲,這出戲其實也有觀眾——趙跑爬到樹上抓秋涼子,不巧看到了這出戲,所以趙國梁說過,要打斷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