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仇回來了,可是從淮濱縣回來之後的朱仇,卻更加孤獨了。他時常把自己關在茅屋裏,四五天也不出門。實在餓了,他就到廚房裏做點吃的,吃跑之後,就到樹林去遊蕩。
他對那片樹林太熟悉了,他記得每一棵樹的位置,知道每一棵樹結什麼果子,也知道樹林裏住著幾隻兔子幾隻斑鳩。沒有人的時候,他還會與兔子和斑鳩說話。有一回他吃完飯到樹林裏閑逛,正好遇到一隻兔子,他就說,你也落單了嗎?那隻兔子與他碰過幾次麵,竟不怕他,仍在那兒吃著豆葉。時間久了,他甚至懷疑自己也是一隻兔子,一隻落單的兔子,一隻怕生的兔子。他害怕見人,害怕外麵的世界。真的,他寧願做一隻孤單的兔子,永遠活在這片樹林裏,不要與人接觸,不要學會說話。
再後來,他走出樹林,來到滾滾的淮河邊,坐在那處高地上,就像從前一樣,看著過往的商船上,還有船上的白帆,一看就是一天。有一回,他坐在高地上,一連坐了四天。四天時間,不吃不喝不睡,下雨的晚上也沒有回茅屋。曾梅看不下去了,那時她又懷孕了,她摸了摸日漸隆起的肚子對趙遠望說,該走的留也留不住,該知道的瞞也瞞不住,他遲早是要長大的。說完她起身出了茅屋,順著泥濘的土坡,爬上了高地。她做了一個決定,她必須告訴朱仇,他們的恥辱來自哪裏,他們為什麼要來到朱家庵。
“你不是想知道你爹是誰嗎?”曾梅鼓足了勇氣,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說這話時,她想了許多事情,從曾窩子開始,到山河尖,再到朱家庵,她回憶了自己的一生以及一生中的十七次自殺。她的內心裏就像忍受著千刀萬剮一般,但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沒有羞恥,也沒有痛苦。然後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說,你爹是誰,其實連我也不知道。
“我就要嫁給你這個爹爹的時候,來了一群日本鬼子,其中一個就是你爹。後來我們被人從山河尖趕了出來,就來到了朱家庵這個地方。我曾經尋死過十七回,但是因為你,因為你這個爹爹,我都沒有死成。後來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去了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你那個爹爹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她很冷靜,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最好是死了。”說完她轉身下了高坡,回茅屋去了。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不知為什麼,那一刻她感到特別輕鬆,就像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經曆許多痛楚終於脫去了一層繭縛,獲得了一次新生。
朱仇也很冷靜,他靜靜地聽完母親的話,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依然坐在高地上,孤零零的,像雕像一樣。第二天清晨,一艘掛著巨大白帆的商船經過那兒,迎著初升的旭日向東航行。朱仇終於站了起來,他敏捷得像一隻猴子,順著斜坡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河邊上。不知他對船上的人說了什麼,那船竟然緩緩地靠了岸。他終於登上了那艘不知開往何方的商船,站在船頭上,他看著遙遙遠去的朱家庵,心裏很清楚,他要走出淮河灣,去一個沒人叫他雜種地方。
那天趙遠望起得很早,他習慣性地朝高地看了看,卻發現朱仇不見了。他飛快地朝淮河跑去,站在高地上大聲地呼喊著,朱仇,朱仇。響亮的呼喊在滾滾的河麵上擴散開去,在兩岸的高地間回蕩著。遠處一艘掛著巨大白帆的商船越行越遠,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許多年後,當朱仇登上巨大的海輪麵對茫茫的大海時,他不禁回想起那艘掛著白帆的商船,心裏暗暗發笑,與巨大的海輪相比,那哪叫船啊,簡直就是個小木盆嘛。還有那條淮河,是一條多小的河流啊,與無邊無際的大海相比,簡直就是一條小長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