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懷念那支風燭。在無聲的暗夜裏,生命的山穀,漸漸充盈黑暗。四周沒有聲音,我在山穀中行走。我想起童年,想起在鄉村上所曾享受的點點滴滴的親情。
——它們在黑暗中浮動,猶如十二月雪中幽美的梅香。
而在無邊廓大的行旅中,我懷揣這梅香,懷揣通過穀地上的那一聲聲呼喚。還有在細小的門前,拾撿豆莢的純情與天真。
……這些與風燭密切相關的事物,在我行走時若隱若現。我仿佛聽見來自它們之中的暮靄似的歌唱。那是誰呢?透過黑暗中星辰的啟示,我被這歌唱包圍。
它要根部。
在最初點燃一切萌動一切的根部。
三月的初春之夜,青草的氣息一如生命最初的氣息。我看見那些螢。
那些從草根爬出在路上亮亮地向前逶迤的螢陣。
我記得我說了些什麼呢?
我在星光之下,瞥見我孤獨的影子。螢爬上這影子。那時我的失意正在夜的濕潤中彌漫。螢來點破它了。
後在,我在無數個春夜,靜靜地回想起這些——
有些弱小的生命,以強大的毅力與向往,詮釋著這個世界。我看見那些螢,以發自內內的崇敬向這些生靈致意。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螢陣中緩慢地向春的深處行進。它們在懷念之中,靜靜地點亮了黯淡的風景,也點亮了我。
河流無聲地流向遙遠,舟子們都已經循進闊大的蒼茫。我在河流上行走。
槳已經折斷了,我想起在波羅的海岸邊的那塊墓碑——紀念一切死在海上和將要死在海上的人們。
已經很多年了,我沐浴和戰栗在這墓碑的光芒裏。誰在提醒我?生命猶如無盡的跋涉,河流最終吞沒和容納一切。
我們期待過什麼?
遙遠的親情一去不返,我再次回到這微弱的光亮中。以所有死者的頭顱來點燃,我看見了那沉重而執著的背影。它引導我義無反顧地走進流水,在蒼涼與涵蓋一切的歲月中,奮爭,然後消失。
多年前,敦煌,一個沙漠上黑沉沉的夜裏,我一個人坐在鳴沙山上,一個人沉入天地間籠罩一切的悠遠。
我看見一支風燭。
從三危山黑魃魃的頂端亮出。那一刻我沒有任何懷疑,我堅信它也要到來,如同我千裏迢迢跋涉到這敦煌來一樣。
可是我得到了什麼?
風燭的光芒中,曾經的歲月依次展開,曾經的苦難象一顆顆沙礫,嵌入身心。我看見了道路。
弱小的道路。
艱難的道路。
通向死亡的拒絕死亡的道路。
一切都是遙遠又實在的,一切又都是渺小又堅實的。可是我握有什麼呢?
我為什麼長在自己的陰影裏,難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