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有情、有靈,龍眠山更是。我就住在山上,離城很近又很遠的山角上,所以得以好好地品味,至於味,實在是雋永的。
龍眠山多長多廣,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在山口住著位境主老爺,很清廉地住著,很清廉很意味深長地望著山下的這座城。
石馬潭是父親指我看的,近十年了,它沒有露過麵。被水淹了,或者是沉進水裏遁走了。我想該是後者,不然它就不是神了。
我喜歡慢悠悠地在山裏走,且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在龍眠山裏走,是沾了龍氣的,山靈水靈秀,有雨更好,一蓑煙雨正能揮灑人生。
山裏村子的名兒挺有味,叫雙溪,恐怕溪不是李易安要載愁的溪。但水挺美,村子倚山,疏疏落落,煙籠霧罩,日落犬吠,大概古風就是這一路。
大畫家李公麟的龍眠莊沒有了,我就站在它的故址之上。秋深葉落,青翠的人生也似乎在凋零。隱約中好象聽見馬蹄,是一種感應呢還是在幽思中沉得太深?
山裏人家的好客,簡直叫我慚愧。八月裏去,桌上放著的是正月的鹹魚鹹肉,黃爽爽的。酒是當地米酒,平和。主人不言說,隻往你碗裏放菜,你須得吃,你應該吃,不然你就不配到這龍眠山裏來。
大車把這名兒很怪,兩座山也長得怪,活脫脫就是付車把樣。從前人說這車把山裏的財富推到舒城大崗上去,所以人們心裏也怪。好在修水庫炸了它,炸了它日子也好了些,還真有婁,這就更怪。
夜晚宿在山裏,有難捱的寂靜。窗外山影朦朧,似有人走過。一覺醒來,往往還能聽到一兩聲山歌的尾兒,很淒然也很動人。
宰相墳被炸平了,竹子長得旺。很高很直,不知過路人如何看。我覺得它有一股雅直的文人氣。日暮鴉啼,冷落可掬,靠在竹上,我能想些什麼呢?
燕窩地的茶好,一大塊岩石立在地上,陰陽融彙。這是塊寶地,生出的茶也是寶茶,從前貢給皇上,現在貢給大大小小握著權的官們。百姓們是不喝的,百姓們舍不得,也喝不起。
黃嶺象一座關門,嶺上的樹木很小,嶺彎裏有些人家。在這些人家裏,有一戶姓潘,是我父親的老熟人。幾年來,我和父親都少進山。前不久偶然遇到潘姓的老二,言及老大已中風不起,我黯然良久。我覺得我該去叩叩那座關門了。
水越往河的上遊越細,最後細著藏進了岩石縫裏。山裏的女人在水邊洗衣,熱心的人在水裏搭石步,看它搖晃不定,實則不定中求穩。龍眠山裏的水,是照過我的影子的。
龍眠河的最上遊,我所到的是土屋。土屋這莊子很大,莊北的王姓人家是從山外我老家所在的村搬進來的。問及緣由,乃是家貧不能娶妻,所以進了山。山裏的女兒,生的水靈,要的卻寡淡。
西大路有一處地方叫茶亭,古驛亭,現在沒有茶。官橋在亭下,如今尋常百姓也走了。橋邊有一種別處沒有的細瘦的小花。我第一次見它是十六歲,下鄉時見的。聽人說這花是開在古來貯滿血汗的馬蹄裏的。
大石板使我遺憾過,因為這裏石板少得很。小水庫倒別具一格,修篁欹岸,碧水微波,是一處勝景。我想這勝景也難以維持多年,總有一天,它會因遊人太雜而失貞的。
披雪瀑有一種素樸美。我欲娶了她,長做山裏的兒郎。
傳說總是很美。石門衝就是這樣,我沒有符咒,也沒有十大弟兄,所以無緣得門內的財寶了。但我想:假如有人握著符咒,糾結了十個弟兄撞開了它,裏麵恐怕還是門而不是寶。
在山裏轉一圈,就知道山是相連的,水是相通的,隻不過後來走的路不一樣。龍眠山裏的山和水,清清爽爽又緊緊密密綰結著。我想解開其中的某些結,結果自己卻被結進去了。
投寺曉鍾是昔龍眠八景之一,鍾聲已絕矣。我留連山上,縣城如一脈葉子橫臥山下。正是雪後,一城皆白,從廊清的天宇中,似乎傳來了爾雅的鍾聲。下雪的日子很美,龍眠山覆在一大片雪下。苔板綴玉,望一眼,心境就平和,就少了先前盈胸的俗氣。最好是躲在簾後,聽雪的輕而又輕的聲音,感覺自己同這種靈毓秀的山一道,進入了無涯的空靈之中。
龍眠山裏有不少三國遺跡,如望曹尖、魯肅亭。最絕的要數試劍石,從中剖開,如陰陽裂崩,相悖相成。人說這是魯肅的心,可惜後來還是付諸東流了。隻有石莊,石所在的嶺子也在,就叫試劍嶺。
唐灣出美女,我進灣轉了兩天,卻沒有看見一個。灣兩邊的山挺美,抗戰時桐城的達官貴人攜家避到此地,美女大概就是指千金姨太太們,現在她們也該紅顏漸老了。隻有山水無言,記著她們曾經的歡笑哭泣。
黃草尖山高,樹卻少。有茶,稀稀疏疏的荒山茶,看得人極不順眼,唱起來卻又極舒心。半山嶺上有座小庵,八月我上去,當家的老尼送我一杯清茗,醇香溫潤,一問才知水是儲藏三年的天雪水。我心那一刻極靜,出庵門,偌大的山也極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