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上班時,你隻鎮靜地忙著做你該做的那些。試圖做得更快、更好,那樣也許可以讓他們少受些痛苦。但是,無論如何,有些人,再怎麼努力,還是很快就會死掉。
受重傷的是個年輕女孩,骨頭脆生生地斷裂,她仰麵躺著,嘴唇一直在抖,想說出一個字來。T,T,T。T的音。是“疼”還是“他”?那雙眼睛裏有那麼多的驚訝,那麼多的憂慮。它們死死地盯著你。於是你俯下身去,為她擦了擦額頭上的血和土,你想對她說,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無論如何,活下去總是更好的,對很多人來說。當然,最終結果都一樣。腿,她說,我的腿。
從手術室出來,你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喝。月亮已經很淡,但還掛在灰蒙蒙的天上。喝完水,你走進休息室換衣服。休息室裏還有另外幾個護士,誰都沒說話。救人這件事,永遠不會結束。生、老、病、死,這四種苦難,究竟哪個更苦?與其他相比,你倒覺得,死,是最輕鬆的,當然,也因為它無法躲避。“你希望自己以後怎麼個死法?”與你第一任搭檔的護士長姓林,她看起來不知疲倦。總有人死在手術台上,那次的患者,因為失血性休克引起了心髒驟停,你一邊不停給患者做胸外按壓,一邊心中拚命重複:“跳起來,跳起來!”但是它保持靜默。它對你的動作充滿了漠視。那一刻,你似乎隻剩下了兩條手臂,它們機械地重複。最後,你筋疲力盡,終於停下手來。淚水把口罩的八層紗布全浸濕了。這時,林走到你身邊,對你說,好了,結束了。就是那一次,在休息室,她突然問了你那樣一個問題。
你希望自己以後怎麼個死法?這問題太怪了。
“你不用急著回答我。如果你能弄明白這個問題,你就明白了一切,最終你就能安下心來接受一切。”
你不知道林自己的答案是什麼。但是,你經常會想起她。也許她有太多答案了,種種答案彼此衝突,在她頭腦裏回響個不停。
這麼多年過去,沒人再想到問你這個問題。你也還是沒有想明白,也許你隻是不想弄明白。你是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想明白了,就會和林一樣嗎?林現在和一群精神失常的人在一起,她不會大聲哭大聲笑,也不會開心地在牆上到處畫畫,或者把手裏的碗扔到地上,她隻是用鉛筆不停地往自己的手上、胳膊上戳。她總是能弄到一截鉛筆頭。隻要有人去看林,林就會把自己的胳膊擼起來,亮給對方看。那上麵有很多鉛灰色的小點點。林輕描淡寫地告訴你:“我的血管越來越不好紮,把我的紮好了,病人的也就差不多了。”
林做護士長的時候,是一個對護士要求非常嚴格的人。剛分到科裏時,你就發現很多護士的手上、胳膊上,常常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針眼,一問才知道,是林要求她們練習靜脈穿刺留下的。打針是護士的基本功,什麼時候也不能扔。林總是這麼說。
有些問題,是危險的。
八點不到時,護士長進休息室通知大家,“今天是護士節,下午大家盡量來參加茶話會吧。”
得回家弄點吃的,得把屋子收拾幹淨,也許躺一會兒?
做家務時,你喜歡不停地走來走去。你是害怕自己一坐下來,就會一動不動吧。有時,你可以呆呆地坐上很久。如果細細觀察,就會發現:所有的寧靜都是緊張的,因為它們沐浴在陽光下。光是動的,不是靜的。它的移動持續不斷。光緩緩爬過你的雙腳,來到膝蓋那裏。每到這種時候,你就覺得,自己像粉塵一樣,被從陰暗中照了出來。
一列火車開過,進入山城站,離這裏不太遠。你停下來,靠著牆,感受火車帶來的震動和顫抖。你想,一會兒你要出去走走。天氣畢竟不錯,溫暖的五月。想到這裏,你開始積極行動起來。擦洗廁所,整理臥室,收拾廚房。抹幹淨每把椅子,每塊瓷磚。抹布靜靜地走來走去,經過木頭扶欄,經過櫥櫃門上的把手,又回到窗玻璃那裏,一遍又一遍。你感到有灰塵落在你的頭發上,臉上,衣服裏,你突然想,把這屋子收拾得如此幹淨,又有什麼用。有一次,你生病,病了好幾天,丈夫把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屋子一下變得昏暗,你躺在床上,因為發燒,出了很多汗,床變得難聞,散發出淡淡的酸味兒,但到了晚上,他脫光衣服在這張床上躺下,好像習以為常,好像這床不過是用來躺一躺的地方。是啊,這床,這臥室,這房子,普普通通的,其實什麼都沒有,和你沒住進來時一模一樣。你從沒在這裏掛過一幅你自己的照片,連放書的書架都沒添上一個。沒有你的照片,也沒有你的書,隻有幾個抽屜幾個衣架,安置你的衣服。
那些衣服,至少非常柔軟。
出門前,你衝了個澡,聽著熱水劈劈啪啪地衝擊著瓷磚地,讓你又發了一會呆。然後你換上幹淨的灰襯衫,黑褲子,鈕扣一直扣到領口那裏。梳頭讓你花了一分多鍾,剛洗過的頭發,濕濕的,很容易變得整齊,白頭發又多了一些。屋裏沒有人,但你還是盡量輕手輕腳。今天是星期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昨天你剛上了個夜班,一死一傷,可你一點都不困。
拉開房門前,你卻有些猶豫了。你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去,又有什麼東西可看。門還是被拉開了,天空分外的白,大太陽,刺得你一閉眼,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但是,你還是往前走了,你知道,路總是有的。
這個時候,你突然很想抽支煙,上一支煙還是二十年前,那時你是個步履輕快,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白襯衫,花裙子,喜歡把領口敞開,把衣袖卷起。裙擺隨風飄動,每天都要撫平好幾次。那支煙,你記得是和一群人一起抽的,那天你們走了很多路,席地坐下時,你特別想脫下鞋子,好好活動活動雙腳,也許人人都這麼想,但是沒人這麼做。有人拿出一盒煙,傳到你這裏,你也學他們樣。仰起頭,吐出一口。後來你發現,抽煙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不快不慢,剛剛好。
和那時相比,現在的你,老了許多。在明亮的光線裏,你覺得自己看起來矮小,雙腿又粗又短。青春的痕跡早就蕩然無存了。灰襯衫,忘了燙,門襟有點皺巴巴的。黑褲子,因為穿舊了的緣故,膝蓋的地方磨得有點發亮,而且微微往前鼓著。一旦注意到了這些,步履就更沉重了,而抽煙的念頭也就更清晰了一些。你知道自己不該抽,可你不知道為什麼,而且既然你有了這個念頭,便很難擺脫,渴望像鐵絲,穿過你的身體,連呼吸都覺得費力,隻想夾起根什麼,湊到嘴邊,深深吸上一口。
你仍然穩穩地向前走著,沒人知道那有多麼費勁。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你打算去附近的菜場轉轉。眼下已經快十點了,菜場顯得空蕩蕩的,你其實不討厭擁擠,甚至有點喜歡,成群的人,熱烘烘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在汙漬斑斑的地麵上信步走來,讓你覺得自己這是進了公園。那些小徑,不也像這裏的,狹窄、泥濘?綠色的塑料頂棚懸在整個菜場上方,恰像那些樹蔭,投下清涼的大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