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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後一次進公園,還是和你的初戀男友,那年你二十二歲,他隻比你大幾個月。那些日子,他常常用自行車帶上你,一進公園就直奔偏遠僻靜的地方。一個笨拙,一個拘束。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驚到你們,每次都倉促潦草地結束。然後,總是他在前,不緊不慢地走下那鋪滿枯枝敗葉的小坡,在那裏,另一條小路在你們眼前展開,直達最喧嘩最熱鬧的公園中心。

今天要來點什麼?突然一張女人的臉向你探來,她的嗓門很大,大得嚇人,引起很多攤販的注意,他們的眼光刷地投向你,即使你轉身離開,你還是能感到,他們在一路追逐著你。你搖搖頭,你其實沒看清她的麵前放了些什麼,但你清楚地聽到,她坐下去時歎了口氣。

你總是要過上好一會兒,才能適應一個地方。

被一條蛇緊緊地纏上了。吐著信子的三角腦袋,深深地插進她兩腿之間。肚子開始高高隆起,越來越鼓,肚皮上的肉一塊一塊掉落下來,像是那蛇在蛻皮。她嘴裏噝噝地吐著氣,艱難地側起身子,蛇迅速離開了,在她眼前化為齏粉,卻在她嘴裏留下一嘴的苦味。

她的臉正朝向窗戶,這會兒陽光正好,房間在六樓,沒有茂密的樹葉遮擋,陽台被照耀得明明媚媚的。今天是她九十周歲生日,孩子們為她在家裏忙乎呢。這個生日宴,一定要辦得溫馨喜慶,她聽到女兒希生斬釘截鐵的聲音。屋子不大,兩室一廳,她躺在床上心想,這麼小的地方,他們也不嫌擠得慌!

整個上午,她都在與一種難以忍受的燒灼痛作鬥爭,一種恐怖的燒炙及電擊感。發現得太晚了,耽誤了將近一個月。起初隻是右肋骨下疼痛,以為是睡覺壓的,自己貼了塊止痛膏,隨後那個部位出現了散狀紅斑,又以為是止痛膏引起的過敏而已。幾天後,紅斑蔓延,火辣辣針刺般疼痛,吃各種止痛藥都不見效,後來才去了醫院,檢查後確診為帶狀皰疹,但據說,已經失去了接受治療的最佳時段。頑固性的神經痛牢牢跟上了她。

“這種痛苦可能要持續跟隨半年至一年甚至更長時間。”聽到那位年輕的醫學博士這麼說,她下意識點點頭。看來這輩子無論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逃脫痛苦了。

但這一次,痛苦仍然超乎她想象。重孫女的小手,不小心輕輕觸碰到那裏,立刻產生撕裂似的疼痛,她把整隻右手塞進床墊與木板的夾縫裏,拚命向下伸,心想,好了,我真是受夠了。希生上網查閱了有關資料後告訴她:帶狀皰疹及後遺症屬於較劇烈的頑固性疼痛,臨床表現以對痛覺超敏為特征。

“把那一段切掉就好了。”

“好了好了。”希生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麵對著她,“上次給你買的藥,用了還好嗎?”

“不太好。”

“還是覺得那麼疼?”

“理療效果也一般,好像總也好不起來。”

希生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了扭身子。過了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說,“我最近在看意念導引方麵的書,這個病,就是對疼痛特別敏感,其實沒疼得那麼厲害,隻是你感覺上疼。隻要你相信自己不太疼,可能就沒那麼疼了。”

“是嗎?”她無力地發出這兩個音。

“是啊,媽,我要用意念幫你止痛。你試試看,集中精神,專心聽我說。你-的-病-已-經-好-了。你-沒-有-帶-狀-皰-疹。沒-有-疼-痛。……”

一字一字的細語聲沒完沒了,希生喋喋不休周而複始那三句話。她已經疼得整個人蜷縮了起來,但她努力保持安靜,減少哼哼。“她還要坐在這裏煩我多久?”有一瞬間,她看到自己從床上一躍而起,尖叫,伸出雙手去撓女兒的臉,這個畫麵讓她有了真正的恐慌,她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現在,他們都在那扇門外,那扇門,通向客廳。幾個月前,她還經常穿過這扇門,去陽台給兩盆“龜背”澆水,或者陷進客廳沙發裏,讓自己舒舒服服的,在孩子們的閑聊聲裏低下頭,打個小盹。她轉過頭去看陽台上的“龜背”,大葉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視線轉回來的時候,落在了搭在床尾的那件春裝上,女兒告訴過她,是件織錦緞紅黑繡花拚色外套,為她今天預備的。

今天當然很重要,因為她九十歲了。據說衣服上布滿大朵大朵的紅色牡丹,但她現在擔心的卻是,新衣服,會不會不夠軟。她唯恐它硬硬地擦過她的痛處,這樣,整個人會被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弄得皺巴巴的不成樣子。要關照她們,給我穿衣服時得小心些,她想。又想到外孫女婿也在場,是外人,怎麼樣也得看起來體麵些。以前,她身材中等,一米六五的個子,不算矮,從七十歲開始她變得越來越矮,而且行動越來越笨拙了。其實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就是一個人獨居在這套房子裏,每天也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但是都這把年紀了。不過這衣服效果應該不錯,這樣一個晴朗的五月天,這衣服肯定比女兒身上那件灰撲撲的兩用衫要好得多。

門雖然關著,隔音效果卻不好。人們仍在忙忙碌碌,各種各樣的聲音不絕於耳:外孫女的高跟鞋敲擊廚房瓷磚地,衛生間裏傳來“嘩”的衝水聲,他們就不知道用洗菜的水來衝廁所?客廳裏的大方桌被抬動的聲響,當然還有人們刻意壓低了聲音的談笑。嚓,開始起油鍋了?很快,香味鑽進了門縫。

這房子,她住了總有幾十年了,要是他能活著,多一個人,房子就會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吧。他們倆都喜歡親自動手,她想起他們結婚那會兒:她洗菜,他做飯,她種花草。

疼痛有時候還算善解人意,這會兒,在她閉著的雙眼前出現了一抹鵝黃的光暈,她想,準是陽光透過窗戶,鋪到了床上。它溫暖著她疼痛的地方。就這樣吧,也別起來了,能清清靜靜地享用這溫暖,已經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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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預感,平地而起。一陣短暫的天昏地暗,陽光被屏蔽,白晝化為黑夜,在最後一道光消失時,一隻龐大的怪獸,從地底下飛快跑過。風聚集,漏鬥一樣旋轉,粉末般混沌的空氣裏,人體做著最後的跑動。房子坍塌,像掉在地上的生雞蛋,蛋殼堆在灰色的大地上,張牙舞爪,東翹西翹。再沒有家的秘密,所有內容物流了一地,很快堆得小山一樣高。

在預製板與水泥塊之中,椅子、枕頭、書頁、家具的某個殘部、變形的飯盒、沾滿灰塵的鞋子和衣服,與房子的殘骸混合。二十天內,這裏的空氣中將擠滿靈魂的碎片,破碎的記憶,無法再拚湊完整的自我,割裂的血緣,隱藏在心裏來不及說出的話,渴望實現的夢想,永遠關上門的未來,曇花一現的愛情。然而在地上,是另一些大而空洞的字眼在回響:災區,災民,死者,幸存者。被區別對待。

即將結束還是暫無止境?

怪獸在動,人們渾然不覺。因為無法覺察,大地變成殺場,先是被人們詛咒,然後被人們記住,成為這一年的關鍵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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