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點兒什麼的,但小楊突然問你,“幾點了?”
你看了看手表,“兩點十五分。”飯廳裏的空氣有些不夠用了,一種說不清楚的什麼,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你想離開這裏,去洗手間,簡單地洗一下臉。洗手間的門挺沉,隔音效果不錯,你覺得那是整間醫院裏,最安靜的地方。但在這個時候站起來,會引起整個飯廳一百多人的注意。不過既然有了離開這個念頭,便很難擺脫,就像上午那會兒,你很想抽支煙一樣。你甚至覺得,雙腿已經做好了準備,它們因為緊張而似乎僵掉了。但你終究還是坐在那裏,看著小許把小東西一樣樣地塞進嘴裏。手腕上的那隻舊表,不斷地嘀-嗒,嘀-嗒。
小許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別處,開始忙著發短信。你歪著頭看雜誌上的一行行黑字,覺得它們越來越模糊。在你一眨不眨的凝視下,它們變成了一根根黑線,扭來扭去,扭來扭去。就在這時,桌子也扭了一下。
你們一愣,互相看了看,有點不知所措,此前,你們經曆過幾次桌子晃動、床晃動的輕微地震,對此有些經驗,小楊還笑嘻嘻地說,“看來,那測試……”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大樓猛烈地震動起來,甚至發出嘩嘩的響聲,你瞬間反應過來——大地震,你跳起來,猛然向出口衝去。
一開始,你還沒來得及有疼痛的感覺,你隻是發現自己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你已經使盡了力氣,也無法克服身上被單的重量,怎麼那麼重,連胳膊都沒法拿出來。你想自己一定是魘著了。這樣就無所謂了,隻要忍一忍,再迷糊一會兒,就像很久以前那一次,你隻是不想起床,你一直把自己壓在被子底下,處於一種透不過氣的黑暗中,甚至發展到了虛脫。
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狀態下,你突然產生一種幻覺,你的身體慢慢變成一朵奇形怪狀的雲,它先將你的身體變平、變薄,再變得細長,變成一縷煙,輕盈地搖擺出來,然後,再變出腿,修長的脖子,支撐起自己的腦袋,穩穩地站在地上。
神誌昏迷的時間並不長,很快你就恢複了些許意識,微微睜開眼睛。事實上你隻是僵硬地躺在那裏,在這所醫院最大一幢樓的底下。坍塌的建築,扭曲的鋼梁,粗大的水泥塊,那些細節,你見不到,你隻是感受到。混凝土的房子變成一隻巨大的攤餅,壓在你的身上。你用手摸摸身體兩側,黏糊糊的,想必是血。頭很沉,全身都麻木了,背部有一種似痛非痛的感覺。你想知道周圍的情況,試著轉動頭部,從那些廢墟中的縫隙裏望出去。
有一個瞬間,你似乎看到一個人影在空中出現,是一個健壯的男人,上了一點年紀,穿著黑色的老頭衫和灰色的褲子,頭發上蒙了一層灰。他的腦袋歪向一邊,穩穩地站在空氣裏看著你。“你怎麼在這裏?”你高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那根鋼梁,正好砸在我後腦勺。”於是,下一秒鍾,那剛開始禿頂的腦瓜就在你眼前,被一根鋼梁啪地擊中,像一隻西瓜那樣,脆生生地裂開了。
於是你知道,丈夫已經死了。對一個死掉的丈夫說話,盡可以直來直去。於是你嘲笑道,“那你在這裏算是怎麼回事?是找不到去那裏的路了還是人太多了?”
“該死的,總是要死的,就這麼回事。”丈夫避而不答你的問題。
“現在你倒看開了,”你繼續大叫,“有沒有看到夏夏?”丈夫突然笑了起來,“死掉的小孩多著呢,我為什麼要操心別人的小孩?”這個碎腦殼,還在那裏翻老賬。“死是件好事,快點想辦法離開這裏。”丈夫的聲音突然近得到了你的耳邊,那聲音酥癢酥癢的,像是在輕輕咬著你的耳垂。“來吧,上麵很快樂,你卻還在下麵。在下麵,隻會越陷越深,一直陷進黑暗裏。”他在你的耳邊繼續嘰嘰喳喳,嘀嘀咕咕,像一隻蒼蠅。你開始厭煩,“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別說了,趕快走開。”你重重閉上眼,丈夫從空中消失了。但是疼痛,疼痛的感覺又回來了。
疼痛踩著它呼嘯的風火輪向你衝來,疼痛原來是一種可怕的噪音,它從身體的最上層向裏鑽,離心髒越來越近。連尖叫都被死死壓住,沒法從雙唇間爆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刺穿這一切,讓尖叫自由釋放?丈夫又從空中向你飛來,來吧,他對你喊道,現在就來吧。
殘破卻在生的生命如何去到那裏?
在這第一個持續了將近十個小時,沒有電,斷斷續續清醒的黑夜裏,你首先想到的是女兒夏夏。
因為嘔吐造成的無力、不潔淨感,你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身體狀況,於是你發現懷上了她,這對當時的你而言,是一個晴天霹靂。你把自己鎖在臥室裏整整一天,直到做出決定為止。那天晚上,你睡得特別好,像一個實心球那樣,緩緩沉入水底,酣然入睡。但是早晨醒來,你卻發現嘴裏苦焦焦的,頭也沉甸甸的。
那時你可以放棄她的,但你更需要她,來肯定一段經曆的存在。你覺得自己很善良,並堅信因為這種善良,身體本身產生、散發出了美的光芒。但這種自豪感卻在六個月後慢慢地自我消耗完了,丈夫一家既不覺得那是令他們羞恥的醜聞,也不覺得該對那肚子和你,負有什麼情感責任。他們好像對什麼都能習以為常。尤其丈夫,對你的肚子幾乎是無動於衷,於是你也跟他一樣了,不再有什麼強烈的感覺。最後那一個月,你簡直是無謂地等著,但那一刻來了,你發現,你恢複了最初的震驚。那種決裂,第一次讓你的身心有了強烈的不舍。你滿懷愛意,將胖胖的小嬰兒抱在胸前,那一瞬間你心情激動,那個人的影像在記憶裏匆匆出現,但很快就消失了。
女兒從來不知道,你給了她一個父親,其實她在出生前已經被遺棄。你多想老天再給你一些時間,看她長大,其實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瘦瘦的,頭發黑黑的,眼神是那麼的清亮。但現在,你對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毫無信心。你記得今天早晨她出門去學校時穿了一件嫩綠色的長袖連衣裙,那麼生機盎然的顏色,但她看起來卻一副倦態,無精打采。丈夫總是用一種上下打量的目光望著她,那男人,有什麼權力評判她?女兒已經十八歲了,還是個膽小的、纖瘦的女孩,這麼大了,還要求你替她梳很難散開的“蜈蚣辮”,也許也和這有關。從小到大,她感冒發燒也好,考砸了傷心也好,任何虛弱的表現,都不會觸動那位父親,他就像個木頭人一樣,不會有任何反應。你不無驚訝地問自己:這樣的父親,要了又有什麼意思呢?以前怎麼就這麼在乎一個家呢?!
那個家,現在想起來,真是空蕩蕩的。盡管有窩在沙發裏看電視的男人,有在廚房和客廳之間走來走去的女人,那房子,仍然是空空蕩蕩的。這一次,屋頂肯定全沒了,那些冷冰冰的東西:生硬的桌子椅子、一塵不染的瓷磚、蒼白的水泥牆、窄而高的窗框,終於完全暴露在了天底下。
除了女兒的房間。那房間裏,有一盞落地台燈,六十瓦的燈泡發出的光,足以照亮整個小房間。牆上掛著好幾張鑲在鏡框裏的獎狀,你一向為女兒的好成績感到驕傲的。
十八歲,她的美麗還沒完全綻放哪。為什麼沒有人在怪獸的午餐裏下藥?它吃飽喝足,開始在地底下散步,那個時候女兒一定驚慌失措。她會不會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小鳥一樣死去?也許同學會幫她逃走的,那麼,現在她會在哪裏?千萬不要躲在桌子底下,那些都會變成廢墟。可你幫不上她。你想象她就在你身邊,那麼你會設法掩飾你對怪獸的恐懼,盡管你的身體被壓,一動不能動,你還是看到了自己撫弄她頭發的情景。也許那隻手會微微顫抖。這個時候,你真寧願自己從來沒有生過孩子。
你想起那次戀愛,那天你不過是在辮子上係了塊手帕,格子的,那天的陽光似乎全落進了你眼睛裏,你在一教室的學生中間,看起來真是發亮。你知道他就在那時鎖定了你。你一直保持微笑,下了課就和其他女伴離開。你不會做那些女孩,一下課就去膩在男生身邊。回到宿舍後你一個人照了很長時間鏡子,打磨自己的眼睛與微笑,你對自己的窈窕與肌膚的光滑充滿信心。他暗地裏開始追求你。你向他獻出珍貴所有。可是那最後一天是怎樣到來的?你記得他站在你門前,低聲懇求你讓他進去。你不想與他爭執,隔牆都是眼耳口鼻,最終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你佩服自己的堅定,但是,悲傷仍然像那晚的被子一樣,把你從頭裹到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