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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學回到家的第二個月,趕在第一個相親對象可能改變心意之前,你就讓那人娶了你。但是你們,從來無法了解彼此的心思。

一陣劇痛,你又昏迷過去。劇痛是從脊椎發出的,脊椎可能已經折斷了,即便得救,也可能永遠站不起來了。你躺在那兒,一會兒昏睡,一會兒又疼醒。你的腿已毫無知覺,像是

不屬於你了。

你本是有信仰的人,你總覺得,腦門上有著第三隻眼睛,它隻朝向菩薩,朝向菩薩背後那萬道金光,你開始祈禱,在你清醒的每一分鍾,你都在心裏念:菩薩保佑。保佑什麼呢?菩薩為什麼要在自己生日這一天,遺棄這麼多人?菩薩的鳳眼下垂著,沉思的樣子,又好像剛剛醒過來。站在菩薩像下,無論什麼角度,菩薩的眼神似乎都追灑在身上,無處躲藏。那麼,菩薩是否看到這裏的黑暗,是否正在注視著死亡?你努力回想著那些雕塑、畫像的臉容,那些臉,如此白皙、安詳、健康,有著恬靜的微笑和溫和的眼睛。災難已經臨頭,那些佛像是否意識到?即便懷著一種情感的苦澀,你也肯定明白,奇跡是不可能發生的,沉重的水泥板不會自己挪開。但是,菩薩是不會拋下相信他的人的,沒有什麼是一勞永逸的,你不再要別的希望,隻要一樣,不死就可以了,即使需要截肢,畢竟還是有痊愈的那一天。

菩薩心腸,最柔軟最善良最慈悲,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所以要接受懲罰?

女兒女婿的手藝還算不錯。“媽你身體怎麼樣?”女婿禮貌地問了好幾遍。他邊說邊給她搛菜,手指頭粗粗的。“媽我祝您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壽比南山?那這南山肯定不久就會塌掉。女兒把薏仁粥的湯汁給她潷出一小碗,加了點白糖,“這可是《本草綱目》上的方子,說是長期飲用可減少皰疹複發。”飯後還有水果,看她一吃完,女兒和女婿便站起來收拾碗筷,她坐在那裏,看著他們把東西一樣樣地端回廚房。外孫女一家出門散步,女兒女婿一起進了廚房,他們小聲說話,一個指責另一個鹽放得太多了。他們為此爭了有一兩分鍾。她覺得他們是故意吵給她聽的。

就像所有老人一樣,吃飽,隻會讓她筋疲力盡。她被送回床上,躺下。細心的女兒沒忘記拉上窗簾,帶上門。等女兒轉身離開之後,她望著黑乎乎的房間,突然覺得一眼都望不到頭,像是豁然開啟了一條隧道,有什麼東西正從往昔深處慢慢爬來,它會一直爬到現在,她眼前。“看看你現在都成了什麼樣?”它將嘲笑她,“你看你所有的努力,原來隻是為了讓自己活活疼死啊。”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房間裏有人,睜開眼,發現是重孫女,小手正撫摸著她那件外套上的牡丹花。孩子見她醒來,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沒什麼表情,像塊木頭一樣杵在那裏。她想叫孩子離她近一點兒,想溫柔地摸摸孩子的頭,但是一抬右邊胳膊,胸骨就像被什麼鋒利的東西橫著撞擊了一下。

不管怎麼樣,下午已經過去了幾小時,這一天,又該很快過去了。她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安慰著自己:生日這一天,她是熬過來了。她其實算得上健康。她想象過自己的死法:最有可能性的是死在醫院的病床上,一堆皺巴巴的皮肉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會不會死在小區林蔭道上呢?走著走著靜悄悄地向一邊矮下去,臉栽到水泥地上。天再熱,也不能穿裙子,否則露出光光的什麼來,可就太難看了。最好是死在自己床上,那樣的死,不會成為左鄰右舍,茶餘飯後的談資。

“珍珍,和曾外婆說再見。”她把臉轉向門口,外孫女站在那裏,“外婆,我們要走了,下星期再來。”也許是因為媽媽就在自己的身後,孩子這會兒膽大了些,往床邊邁了一小步,“曾外婆,你的衣服,好看,花花。”聽到這句,她忍不住笑了笑,這次,沒有再出現刺痛。孩子和她的父母轉身消失了。

又過了一會兒,啪嗒啪嗒敲擊樓梯的腳步聲,順著走廊傳過來,越來越近,然後她聽見了敲門聲。“小王,你來啦。”女兒的聲音。她的護工來了。那女人五十不到,滿麵紅光,中氣十足。“老太太生日麵吃過啦?”女兒答道,“嗯,今天胃口還不錯。”她等著小王進來,過了幾分鍾她果真進來了。“今天開心吧?”她點點頭。“噓,輕一點,我媽怕吵。”女兒跟著走了進來。於是小王壓低嗓門又問了她一句,“排骨麵好吃嗎?”她看看女兒,她知道她急著回家了,沒人想真的待在這裏。“太鹹了。”她回答。

人們沉默了一會兒。女兒在床邊徘徊著,說到底,女兒還是有點怕她的。發現這一點,連她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女兒已經六十多歲,結婚了,生孩子了,孩子都有孩子了,但還是習慣在她麵前畏畏縮縮。

女兒從小就聽她的話。她勸了幾次,她就低下頭去和那個大學生分了手,嫁給做人周到殷勤的工人張榮發了。張榮發後來很快就當上了廠裏的革委會頭頭,雖然前途幾年後就破滅了。但當時,當時不那麼做,還能怎麼做呢?不管怎樣,他是個老實人。其他的事兒,都已經是曆史了。曆史的變化,本來就快。

陽光已經虛弱,在牆壁上猶猶疑疑,白底碎花窗簾微微晃動。女兒盯著床腳好一會兒才說,“媽我們先走了。”在她聽來,那聲音差不多是在竊竊私語。女婿的腳步聲停下了,女兒立刻換上了輕鬆、愉快的表情,同時將視線轉向半開的房門。“走吧走吧,我也可以休息了。”“好的,媽你休息吧。”

她突然很想出聲攔住女兒,想提議,去路口的豐裕生煎店坐一會兒,喝一碗油豆腐線粉湯。她喜歡坐在靠窗戶的小椅子上,賬台裏的女服務員認識她,會很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寒暄幾句,然後不再打擾她。

聽聲音,女兒已經走到了大門口,鐵門砰地響了一下。小王扶著她慢慢抬起上半身,給她腰後墊好枕頭。“你今天臉色不太好,有點蒼白。”她想叫小王拿鏡子來給她照照,但她眼前出現了女兒的臉。希生結婚時,臉色顯得多麼蒼白啊,卻還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隔開一段距離,希生看起來瘦弱,胸脯平平。好像總是在仰臉看著誰。好像從來就沒有好看過。婚後三天,希生回娘家。她問女兒,“那天晚上你哭了沒有?”“為什麼要哭?”女兒回答。

她也不愛哭。有過很多次,感到害怕的時候。害怕突然被人從人群中點出來,或者被人群擠出來,害怕手上的東西一下被人搶走,或者有人從背後猛地推搡一下,撲倒在地,被踩踏。

和她一樣,女兒從小也沒什麼朋友。她總是告訴希生,“永遠不要相信別人。”要是你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對你微笑,那你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她堅信這一點。她今年九十歲了,經曆過太多,寧願孤獨。不過,她還是擔心,女兒會孤獨。

女兒的適應力挺強,一個中專生,嫁給一個沒什麼文化的棉紡廠機修工,後來又雙雙下崗,真是需要時間適應的。但總的來說,他們看起來,過得還不錯。不過,人總得麵對現實吧:好死不如賴活著。那個大學生,當年希生愛得發狂的,父親後來被查出有曆史問題,據說是因為在抗戰勝利之初,做了幾個月國民政府某某縣長的私人秘書。他本人在大學讀書期間,與班級裏的右派分子打得火熱,還發表過右派言論,因此被清洗了出來,下放去了雲南。當然,即便什麼都沒發生,他們的婚姻生活也未必美滿。生活會延續下去,誰都沒法保證什麼。

不知怎麼,這想法讓她忍不住,下意識地,慢慢搖了搖頭。

疼痛。疼痛和孤獨一樣,都會殺人,會以不同的發作方式,讓人真的活不下去,不想活下去。“要不要看看電視?”一直在周圍走動的小王提議道。

“好,把遙控器給我。”兩個人,一起看電視,她想,還真會偷懶,“別把粥煮糊了,”她咕噥道。間歇發作的灼痛讓她在不疼的時候都有點犯困了,她不想睡著,得有點聲音,讓她保持頭腦清醒,這樣,晚上也許就不會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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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需要機會了結生前的事,向人世道別,畢竟來過世界上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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