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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因為想到了夢,想到了愛情,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到來。

“你現在在哪裏?”你自問自答,“你肯定不在這裏。唉,你是我這一生的最愛,真的,信不信由你。你是不會看到我這麼些年的生活的,支離破碎,你給我的女兒成了我生活的意義。”然而影子似乎不耐煩聽到這些,它飄飄然遠去。

電視上播出的情景非常恐怖:女人們搖晃著自己孩子的屍體,大聲嚎哭。有個女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個男孩伏在一具屍體上抽泣,還有一個頭發蓬亂的少女正捧著一隻什麼大口大口地吞食,就在那坐著的少女身下,有一灘越來越大的血跡。周圍殘存的房屋還在倒塌,人們紛亂地跑來跑去。有一條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嘈雜、混亂、恐慌,拄著樹棍的,互相攙扶的,赤身裸體的,光著雙腳的,一個一個,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著。

悲傷的畫麵、動情的解說。據說,一位中年婦女懷抱著一個已經咽氣的孩子,死不放手;一位中年男子,頑強地在路邊爬著,用手抓著地上的石頭,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帶……她任憑思緒飄散在一片死灰的屏幕上。她甚至覺得,自己也從頭到腳都被那些鋼筋水泥壓住了,但同時心裏又很清楚,自己是安全的,最嚴峻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災區的痛苦還在擴大、蔓延。現在,帶狀皰疹看到了更慘的狀態,似乎微微地吃了一驚。“你看,要是我和他們一樣,生命都沒了,你也就消失了。”她算是暫時擺脫了。小王進來看過她,“我想看下去”,她隻是說了這麼一句,小王便馬上又退了出去。任何年齡、任何性別,都有可能變成屍體。看得多了,她慢慢就覺得,死亡失去了近距離張牙舞爪的可怖性,遠遠地退化成了一種物理現象,一種跟人要吃喝拉撒睡一樣平淡無奇的物理現象。“也許我現在已經死了,我躺著的這地方,其實不是床,而是墳墓,看,我是多麼平靜啊。”她在心裏自言自語。死亡,其實就是要忍受某種混亂。而她這輩子忍受過的混亂,難道還不夠多嗎?

屏幕上一片灰色和土黃,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小時候,離她家不遠就是一片海,灰而渾黃。每天家裏都吃稀飯和鹹魚幹。她特別喜歡在海邊的沙灘上玩耍。鄰居家有個小男孩,一直長得都很瘦,臉色蒼白。那時她家養了一條草狗,男孩很喜歡那條狗,總想讓它去自己家。但是每當他走近它要把它抱起來時,它就跑開了。男孩對它很溫和地說話,它卻對著他汪汪亂叫。他給它魚幹,哄它逗它讓它跟自己走,但是一次都沒成功過。它隻跟著她,如果她和他一起走,它就和他們保持好幾米遠的距離。為什麼它不願跟他走呢?後來她覺得,小狗是害怕小男孩的父親。那父親總是沉著一張臉,沉默寡言。有一天,小狗不見了。她找了很久。後來在沙灘上一個很深的暗洞裏發現了它。

那段時期,他們倆的關係變得有點疏遠了。但是幾個月後,男孩又和她玩到了一起。男孩後來長成了一個瘦高個兒,非常英俊。雖然她現在幾乎記不清他長什麼模樣了,但至今她依然還記得那一次告別。他拎著一個大包裹,說要去上海,要先搭車到南通,從南通坐船,在黃浦江的十六鋪碼頭上岸,輾轉要花去一整天時間。她問他包裏都裝了些什麼?他說這裏也沒什麼像樣的特產,就帶了點家裏醃好的豬頭、鹹肉。他還答應,下次從上海回來,要給她帶糖果點心、洋線洋布等等小地方難買的高級貨。他說,聽說上海有個很有名的王開照相館,要去那裏拍照片送給她。最後他麵帶一絲微笑說再見了,還說不要擔心,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她卻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後來有人說,他可能是去參加八路軍了,也有人說,他是被日本人抓走了。關於他的消失,人們再也不知道更多別的消息了。

她仍然留在那裏,有條不紊地操持家務。有時,下午,假如沒什麼事要做,她就出去,在海邊散會步,或者走到街市上,買些小東西。海浪拍打著空蕩蕩的海灘,這麼多年過去,節奏並沒什麼變化。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遊泳,天氣一暖和起來,她就開始不耐煩地等著夏天的到來。

這麼多年過去,她還記得她十歲時的那個下午。

那天下午,她突然很想遊泳,於是她便脫得光光的,奔跑著躍入了海水中,小狗緊緊跟在她後麵。才六月初,海水還很冷,針紮似的刺著她的皮膚。男孩留在岸上,“水冷不冷?”他叫喊著問她。“很冷!”她喊回去。“你要我也下來嗎?”“不用,有它陪我!”那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和一隻小狗一起遊泳。她記得它濕漉漉的,在太陽下甩了好久水珠。

她再次找到它時,它已經有點兒腐爛了。她一個人哭了很久。可他消失後,她卻沒有感到絲毫的憂傷。

她不是沒有夢見過他。他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光線如此強烈,她把雙手遮在眼睛上,才勉強看清。那個站在那裏的男人,矮小、幹癟,英俊已經蕩然無存。他的身體浸潤在血水裏,腦袋已經腫脹變形了,“這裏,挨了重重的好幾下,”他指著自己的臉,手臂看上去軟綿綿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一動不動看著他,“你聞到了那股臭味嗎?”

他聞了聞自己的身體和衣服,身體摸上去黏糊糊的,衣服皺巴巴髒兮兮,斑斑點點的,都是血,但沒什麼氣味,他搖了搖頭。

臭味來自那隻小狗。它的脖子被勒斷了。一定有一個人躲在暗處,窺伺著,然後不發出一點聲音,一下子跳過去,抓住它。

她轉身關上了門。關門的那個動作使她從夢中醒來,她發現自己汗津津的。

屏幕上這時搖過一個特寫,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呆滯,望著不知道什麼地方。那男人的身旁,泥水裏,居然有一片草。為什麼自己會注意到這樣一些細枝末節呢?她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的心思,並不在這次地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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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麵對死亡的時候會經曆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消沉;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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