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個噩夢,你清醒過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夢有所現。那個夢,不正是你自己的命運寫照麼。你被活埋在一個大大的集體墓穴裏了,風隻能吹到你的脖子為止。你調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看著蹲在你麵前的女孩,她是一個消瘦的小個子,臉色不太好,眼神裏有一種疲憊的不滿。
又開始下雨,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你隻覺得灰蒙蒙的天很低,在哭,在歎氣。你感到渴極了,簡直是口渴難忍,你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想要點什麼。可是你什麼也喊不出,隻是朝那女孩望著,輕輕地呻吟,“水……水……”
很快就有了一瓶水。那瓶水是一個當地的女人送來給她的。你看著這瓶水,你說想喝水。當地的女人說,“你有內傷,不能喝水。”你也不爭辯,你隻是無聲地看著水。當地的女人後來走開了。那女人說的是沒錯,可你就是想喝那水。
“你是護士,我可以喝水。有水,人就能活下來。它涼涼的吧?”女孩點點頭。
“我很冷。我們有了一點水,但還沒有吃的。我去找找看,也找找你女兒。”她說著,慢慢站了起來,轉身離開。
你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回來,但是你不想去想這件事。
夏夏,我的乖女兒。有多少次,你背對她,抹掉淚。這一次,要是她在你麵前,你要抹掉她腦袋裏可怕的記憶,她們還有很長的好日子可以過的。那個女孩,看起來和女兒年紀差不多大,她能找回她嗎?你突然擔心,女孩也許會迷路,不再記得回到這裏。應該提醒那女孩做個記號的,你開始後悔。可你隻能等著,你總是等著。一直到高中,隻要等上一小時,你就會沉不住氣,會跑去女兒的學校門口,有時還沒下課,你也在那裏張望。小時候女兒喜歡在操場上跳橡皮筋,後來變成打羽毛球,連門房老頭都要笑你,真的,有什麼理由緊張兮兮?女兒馬上就要考大學了,就算今年考不上,你也不會怪她的,你會任她天天在家睡覺看電視,任她天天等你下班回家。
你束手無策地躺在那裏,渾身已經被之前一天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滲透了。身上冰涼,胸悶得厲害,想嘔吐。大概因為瞳孔開始放大,四周圍到處是一片白色的霧。你的醫學知識讓你知道,自己的傷太重了,即使現在就被救出去,醫療隊也根本無法就地處理。你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你感覺到丈夫已經去世了,也許自己也要到他那兒去了。
今天在你旁邊的沒幾個人了,有的離開了這個城市,有的去大路上等待救援部隊。你甚至能聽見你周圍的人,那些陷在更深廢墟裏的人,在一個一個死去:一開始,還有人嗚嗚地低聲地哭。有人在嘟囔著,我們被埋得那麼深,那麼深,沒希望了。然後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後聲音突然都停止了。這讓你心裏頭重得很。日子還沒有到頭呢,就這麼完了?地震發生以前,人們毫不懷疑醫院會是個救死扶傷的所在地,是由死轉生的希望所在,所以人們把最悲慘的那些送進醫院。那麼,快想想,你見過的最悲慘的死亡是什麼樣的?其實,無論是對醫生還是對護士來說,最悲慘的死亡往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根本不再需要他們。
有一次,一群年輕人打群架,一塊啤酒瓶碎片紮上了一個孩子的腿肚子,結果它切斷了他的動脈,他其實在幾分鍾裏就死去了,自己卻還沒有覺察到。人們把他送來,你替他脫下他的高幫靴,發現他的鮮血全都流在了靴子裏。
還有一次,一個男人的小腹被刀捅了,那把刀寬四厘米、厚十毫米,刀從腹部捅出後背二十厘米。他的家人一直在問:他會死嗎?他會死嗎?最佳答案是,血流過多時,普通的醫院門診是很難搶救過來的。他當時的出血量應該已經超過一千五百毫升以上,因為出現了昏迷症狀。他躺在那裏,緊閉著眼睛,臉色發青,有一些呻吟從他的嘴裏發出來,但是他的家人在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喊他的名字,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已經死了,就不會再死了。但現在隻是垂死。你就像棵植物一樣,待在洞穴裏。你好像又聽見女兒打羽毛球時發出的安靜的噠、噠。她的技術很好,打起來氣定神閑,一下接一下,總能接住飛來的球。她是你的寶貝啊。
不知為什麼,一想到夏夏,身上就不再那麼痛了。隻是睡眠變成了習慣,不知過多久會蘇醒一次。每一次醒來,第一個瞬間,仍然覺得隻是在發噩夢。你再一次恢複意識時,看到空無一人,沒有人在你周圍。難道這塵世一切都已煙消雲散?你想活下去。你試著動自己腳尖,隻有腳觸碰到土地,才能走出第一步。可是你已經感覺不到腳的存在,你隻是知道,它該在那裏的,它本該,必定,會出現的。
必定會出現的是另一個朦朧的身影。他看起來那麼英俊,高大,健壯,像你的第一個戀人一樣,戴黑邊眼鏡。他的外套敞開著,黑色的,在風裏飄起衣角。他向你招招手,大地就像篩子一樣被篩動了,你在地上滑來滑去,就這樣滑到他麵前。你看到身邊所有,被低低拋起,遠遠看去,像是一場巨大的舞會。你在這裏幹什麼?你想知道,為什麼他可以巍然不動?你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話,緊張得帶著顫抖。
過了一會兒,那個高大的形象蹲伏了下去,大地靜止,舞會結束了,你躺在那裏,動彈不得。怪獸向你彎下腰。天哪,你害怕得又開始發抖,它要吸走我的氣了,你的大腦開始放映反抗動作。你覺得心口猛然一緊,又一緊,就像那天上午,你在教室裏看到他。那一次,你一樣害怕,心髒會突然停下。然而,怪獸背對著天光站了起來,向遠處走去了。
在這裏,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昏沉沉,進入自己的時間裏。在你曾經因為愛情而痛苦的那段日子裏,你迷上了做夢。在你的夢裏,可以發生你想發生的事。每天晚上,你冥思他,苦想他,從這種想念慢慢過渡到睡著,好了,他就在你眼前了。有時你因為憋尿而醒來,再次入睡後他就在老地方再次出現,好像有人進入你的夢裏,在你離開的時候按下了暫停鍵一樣。
那麼夢,是不是跟輪回一樣?輪回是一場輪盤賭嗎?連續不斷,可能被擲成老鼠,可能是一隻鳥。但輪回開始之前,先得死去。
如果這輩子就這樣結束,下輩子可以去做什麼呢?如果可以選擇,自己要做什麼呢?石頭,因為不需要死亡。或者鳥,可以飛,隻要翅膀拍拍,就可以在怪獸頭頂飛過。你突然想起一個密宗師傅說過的,修煉成今生成佛,就可以在臨死前集中起自己的靈魂,讓它獨自成為一個黑洞,吸收其他飄散的、自己想要的靈魂,粉碎、攪拌、融為一體混為一談,然後在身體死亡那一刻像練過輕功一樣淩駕其上,毫不戀舊,進入一個嬰兒體內。那新嬰兒,隻是一個舊人的變形。但是你什麼都沒做過,連香也不曾燒過。那麼,是什麼讓你還活著?沒有當時立刻死去?你是沒有信仰的人,你總是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比如,佛、菩薩不是有大神通的法力嗎,既然要普度眾生,為什麼不在世間多多顯象?這樣不是可以直接證明佛的存在嗎?人們不也會因此相信因果報應而多做好事了嗎?如果讓你看到戴著光圈的菩薩,你就不會再懷疑自己親眼見到的證據。怎麼能相信眼睛看不到的存在?可是現在,你這個懷疑佛的人,卻在心裏一遍遍念著阿彌陀佛(據說他將在未來掌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