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在這裏,黑夜給人的感覺是,你是落單的。白天與黑夜的溫差極大,寒冷陣陣襲來。怪獸現在變成死神的模樣,從夜空降臨在廢墟頂上。看不見它的翅膀,但是能感覺到它們在腦袋四周扇動著翅膀,也許它還有爪子,還有長長的頭發,一並卷動起山上巨大的石塊。沒有地方可以保護自己,全看有沒有好運氣。石塊滾落不眠不休。有一陣子,怪獸休息下來,人們放鬆戒備,這時,怪獸就會繼續攻擊。坐待或是拚命逃跑。但是它的速度更快。
在夢境裏,我成了女英雄,可以使得怪獸暫時消失。在我恢複清醒(而不是醒來)後,我注意到自己嘴裏的焦苦,在一個沒有幹淨衣服換又憂心忡忡的世界,每個可以自由活動的人,身上的氣味都不好聞。我低下頭去看了看你的臉,巨大的灰紫色在你的眼睛四周蔓延,那層顏色很奇怪,像能遮住骨架或者輪廓的顏料,在那層紫色下,你的整張臉都像一個垮掉的柿子。灰土在你的臉上與頭發上集結,卻又沒有多到完全遮住。
我站起來,繞到這攤廢墟的背後空地,蹲下撒尿,尿了很久,不是因為尿多,而是少而辛辣,每一滴的經過,都會帶來一陣灼痛。之後,我又在你身旁坐下。一言不發。(如果我知道這方麵的知識,我會讓你保持清醒)。
整個上午,我們都一言不發。你似乎已經放棄希望。你的身上籠罩著一種奇特的與現實疏離的感覺,無關緊要了,所以可以任憑擺布,也可以說成是聽天由命。
“給我講個故事吧。”你說。
“你要聽什麼樣的故事?”
“有意思的,聽了不會讓我睡著的那種。”
我確實想到了一個,在我待過五年的那地方,第一天,就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和我講了一個像冰一樣讓我發冷的故事。
“那女孩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妹妹很活潑,很討大人們喜愛。她卻因為不聲不響,被大人們看作是陰陽怪氣。有一天她們倆去植物園玩,她終於忍不住,把自己的妹妹扼死了。她說她能感覺到妹妹的那口氣,一直往上頂,往上頂,頂著她的虎口。植物園那天正好在舉辦山茶花展,她從最偏僻的西北角張家浜河道那裏的蒿草深處,一直走到了最熱鬧的一號大門,鼻子裏後來隻剩下山茶花的清香。從這一天起,她隻要聞到山茶花的香味就想吐。快到家前,她變得高興起來,她小跑著上了樓,父母見到她回來,隻以為看到的是妹妹。他們問,姐姐去哪裏了。她隨便編了個謊敷衍了過去。她走進她們姐妹倆共用的房間,坐了下來,看著寫字桌上裝在鏡框裏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雙胞胎女孩,年齡大概在十五歲左右,並肩而立,一個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線,一個不笑,眼睛睜得像杏仁一樣大。她又拿起鏡子瞧自己,對著鏡子笑了起來,這下,她也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後來她在我們麵前,也總是一副十分興致勃勃的樣子。”
“那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呢?”你問道。這個問題,你以前就問過我。我想,也許你已經很疲倦了,應該讓你睡一會兒。於是我撫摸著你的頭發,對你說,“快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覺,就有人來救你出去了。”
五年。五年之後,我怎麼會想到那個女孩?我想這輩子我是不會再見到她了。可是因為她,種種我少年時的回憶又一一浮現在我眼前。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消失後又過了好幾個冬天,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兩腿之間,出現了一叢毛,胸部也開始變形,不再那麼平坦。於是,怪獸要求和我在床上玩遊戲。那時,不管天多冷,我都光著身體,皮膚總是繃得緊緊的,直起雞皮疙瘩。有時我會躲到床下,門一開,就會有一道斜斜的光線,照亮空氣裏的灰塵。有時我也會躲到衣櫃裏,看起來像是在和那些舊衣服捉迷藏。怪獸贏了,它騎到了我的身上,有一絲血從我的大腿內側流了下來,我哭了起來。胸部越來越鼓,沒有任何辦法倒退回去了。
如同那一天一樣,地突然晃了起來,整整搖晃了三下。在搖晃中,我突然想起了我和母親,我們最後的那次見麵。那時我還在讀小學五年級,就在我剛過完十一歲的生日之後,那天是周六,母親說,要帶我去吃肯德基吃午飯。現在我怎麼都回想不起來,那時她的語氣裏,隱藏著要離開我的信號。她一邊問我學校的情況,一邊喝著一杯可樂,我也喝可樂,但喝得比她快多了。
如果那時,她把我當作她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她的女兒,她會對我說些什麼呢?她一定不會選擇來肯德基,她會選擇一個安靜的沒什麼人的咖啡館。也許她會告訴我,她生活得很不愉快,總是在爭吵;她會皺著眉頭,緊緊絞著自己的雙手,最後告訴我,她一定要離開,憑空消失,這就是她想要做的,也是她應該做的。這時,我,她最好的朋友,會這樣勸她,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你不擔心你的女兒嗎?
現在我隻記得,她一直在喝著那杯可樂。直到我吵著要走,她還在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