鋦人(3 / 3)

還沒有顧上遣返,一連兩年的幹旱,方圓百裏徹底失去了生氣。全縣各生產大隊也鬧饑荒,縣裏號召全體社員生產自救。澗底村的階級鬥爭也顧不上再講了,生產自救就是讓社員們各自想辦法。出去做力氣活兒的,大隊公社縣裏出三級證明,邢玉明夫婦也乘機擺脫困境,要求了一張證明,背著家夥什,帶著兩個孩子走了。

邢玉明夫婦回來時,“文革”已經結束了。誰也不知邢玉明一家這些年在什麼地方存活的。兩個孩子也都長大了,一家人委屈地在村裏待了一年,趕上聯產承包了。邢玉明分了地。但他的生意越來越少了。商品供應漸漸繁榮,鋦鍋鋦碗的漸漸少了。一年下來,邢玉明也鋦不上幾回活兒。

邢玉明家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來。大兒子邢察生,承包了一片林子,種起了果樹。二兒子邢落戶,貸款買了輛拖拉機跑運輸。都找了媳婦兒,兒媳婦們又給邢玉明生下了孫子孫女,日子越過越明亮,隻是邢玉明的鋦匠活徹底暗淡下去,再也沒有主顧了。邢玉明的鋦弓和鋦子,徹底閑置了。

澗底壩還在,當年鋦上的鋦子,已經風化進了壩身,與壩混為了一體,全是石頭的顏色了。1998年,澗底壩又一次經受了考驗,擋住了半個月的濤濤的洪水。人們這才又重新念及起邢玉明,唉,當年多虧了邢鋦匠他們啊。

邢玉明常常感慨:“唉,我還能幹點什麼呢?”說這話時,他常常仰臉望著天,目光茫茫然,感覺自己被這好日子甩了。

1998年,香港回歸的第二年,保定市在高新技術開發區舉行了港商投資招待會。許多港商來參加了,其中有一個名叫曹柏青的先生,不僅投資建廠,還把他父親留下的三件瓷人帶回了保定。曹先生在保定博物館舉辦了他父親的收藏展,市領導便帶著眾人去參觀。參觀的還有各縣市區的領導,海外一些有名的收藏家也趕來參觀,其中有新加坡的收藏家丁也成先生。那三件瓷人就在保定展覽館大廳裏展出,梁寶生的後人與張得泉的後人都被請來參觀。三家的後人見麵,自是有一番萬千感慨。

曹柏青先生在收藏展開幕式上講話說:“家父臨終前囑咐,一定要將這三件瓷人送回家鄉。這三件瓷人,是保定著名的藝術家梁寶生先生的傑作。梁寶生先生許多作品,在海外被收藏。這三件瓷人,無論是體積重量高度,都是梁先生從來沒有創作過的作品,梁先生作品中的上品。隻是……”他指著三件瓷人各自臉上的裂隙說:“可惜了。家父生前有一個願望,要請高人將這三處裂隙鋦好。”

丁也成歎道:“是啊,這三處裂隙如果不處理好,這三件寶貝怕每況愈下,找得到技術高超的鋦匠,或許還有救!”

劉市長苦笑道:“鋦匠?這個行當已經被社會淘汰了,即使有,現在的匠人們哪兒有這樣的手藝,恐怕完不成這件工程。”

這時劉市長旁邊一個中年男子湊過來,他是完縣縣委書記李玉和(與那個著名戲劇中的英雄人物同音同字):“劉市長,我能找到這種鋦匠。”

劉市長看著李玉和,笑道:“李玉和,你家有密電碼啊?”

李玉和嚴肅道:“我不開玩笑,能找到鋦匠,此人當年鋦過水壩呢。”

劉市長張大了嘴:“鋦水壩?”

李書記眉頭一揚說:“您或許不知道,我們縣過去確實有過不少技術高超的鋦匠,20世紀60年代還真鋦過水壩。”

劉市長點頭說:“可以去找他們試試,不過,我把醜話說在前邊,這可是鋦文物,要是出了差錯,我先撤你的職。”

李玉和點頭說:“我答應的事情,一定辦好,辦砸了,您不撤我的職,我也自動辭職。不過,我有個要求。”

劉市長說:“你講吧。”

李玉和“嘿嘿”笑了:“我們縣的扶貧款,您是不是考慮一下。”

劉市長笑了:“好小子,真是不吃虧的主兒。好了,我答應。”

李玉和書記回到完縣,派人把已經七十三歲的邢玉明請到了縣委。寒暄客氣了一番,李書記就把鋦瓷人的事情講了。

邢玉明擺手笑道:“這種活兒,我已經多年不幹了。不行了,眼力不行了,手也不行了,真是不行了!”

李書記也擺手:“您老就不要謙虛了。您當年帶人鋦水壩,那是什麼氣魄啊?如果放到現在,您一定上吉尼斯紀錄。”

邢玉明還是搖頭:“李書記,這是國家的寶貝,萬一有個閃失,我邢鋦匠長了幾顆腦袋?我負不起責任。”

李書記說:“您得為咱們縣著想,如果完成了這件事情,劉市長答應了,要多給咱們縣扶貧款呢。您說這是不是好事情。”

話講到這個份上,邢玉明隻有答應了。

邢玉明與喬明枝被接到了保定市,在博物館的招待所住下。當天晚上,有關部門給邢玉明喬明枝接風,市文化局長代表市領導給邢玉明夫婦敬酒,邢玉明夫婦隻是幹幹地賠笑。第二天,曹柏青先生親自陪著他們去了博物館。

邢玉明看了看那三件瓷人的裂隙,始終不說話。如此兩天,他坐在瓷人的旁邊呆呆地傻看,摸著瓷人悠然地歎氣。最後那天,丁也成老先生來了,站在邢玉明的身邊問:“老師傅,這件活兒能做嗎?”

邢玉明笑了笑:“您說呢?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嗎?”

丁也成說:“不瞞您老啊,我當年還是梁寶生先生的徒弟呢。”

邢玉明搖頭說:“梁寶生是誰啊?我不認識。您又是誰啊?我也不認識。”

旁邊有人介紹:“邢師傅,丁先生是當代的大收藏家啊。”

邢玉明搖頭笑了:“我聽不明白。”

丁也成哈哈大笑:“行了,老師傅,您明白不明白我丁某人不要緊,隻要您明白這三件瓷人就行了啊。”

這天夜裏,邢玉明讓人搬了兩架立梯,他提著工具,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坐了,喬明枝提著一隻馬燈,坐在另一架立梯上。事先,博物館的人提出拉一道照明線,邢玉明搖頭不肯,他說電燈有熱度,鋦活兒的時候,怕有影響。丁也成擔心地問:“邢師傅,這樣模糊的光線下幹活兒,您有把握嗎?”

邢玉明笑道:“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做就是了。您要是擔心,就換人吧。”

丁也成連忙擺擺手:“邢師傅,您幹活兒吧。”

邢玉明就扯動了鋦弓,開始幹活了,馬燈的光線暗淡,人們什麼也看不清楚,隻聽到鋦弓嗡嗡地響,誰也不知道邢玉明是怎麼樣鋦的。人們也能聽到邢玉明與喬明枝慢聲細語說著什麼,他們使用的是完縣土話,人們聽不明白。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人們看到,三件瓷人,已經被邢玉明鋦上了,邢玉明和喬明枝被人從梯子上扶下來。

三件瓷人,竟然鋦得天衣無縫。圍觀的人發出一片感慨聲,曹柏青先生帶頭鼓起掌來。丁也成看得眼呆,喃喃道:“鬼斧神工啊。邢老師傅,真是……”

人們這才恍然想起邢玉明夫婦,四下去看,邢玉明夫婦已經沒有了蹤影。

丁也成到餐廳吃早飯,邢玉明夫婦卻沒有來,丁也成認為他們夫婦熬了一夜,大概累了,去睡覺了,便讓文物局的小趙去請邢玉明夫婦,先吃早飯,然後再休息。一會兒,小趙匆匆回來說:“丁先生,邢玉明夫婦已經走了。”

丁也成剛剛吃進嘴裏的一口稀飯吐了出來,“走了?他們怎麼走的?”

小趙說:“應該是坐長途汽車走的。”

丁也成說:“你快去追他們回來,至少要他們留下那件鋦弓。你問問老邢師傅,他要多少錢,我收購了。”

小趙趕緊著去了。

丁也成再也吃不下去了:“這是民間的寶貝。邢師傅是活著的文物啊。”

小趙開車朝完縣方向一路追到了邢玉明夫婦乘坐的長途汽車。小趙攔下汽車,找到了邢玉明,夫婦倆正昏昏地睡覺呢。他說了丁也成的意思,請邢玉明夫婦回去。

邢玉明笑道:“不回去了,沒聽說過,鋦匠還要看自己鋦過的手藝。”

喬明枝也笑:“家裏還有活兒呢。不耽誤你們了。”

小趙乞求說:“邢師傅,丁先生一定要您二位回去的。對了,他還說起您的家夥什,他還要買下來呢?”

邢玉明一怔,嗬嗬地笑了:“買?這東西他也稀罕麼。那好了,我白送給他了。”說著,他就起身把鋦弓袋子從行李架上取下來,遞給了小趙。

小趙急忙問:“邢師傅啊,您還沒說價錢呢?”

喬明枝一旁擺了擺手,嗬嗬笑道:“什麼價錢啊。他剛剛不是說過了麼,白送給那位先生了。你快下車吧,都耽擱大家趕路了。”

小趙下了車,眼看著長途汽車一路揚塵而去了。

不承想,前年春天,完縣的縣委書記李玉和被調到了市文化局當了局長,新任縣委書記姓趙,談歌去采訪他,趙書記苦笑道:“李玉和本來做了一件事,卻讓他當了文化局長,市領導說了,他懂文化,當文化局長吧。您說他縣委書記當得好好的,怎去當文化局長了,這事兒啊……真是他李玉和自己找的啊,這人啊,真不該亂積極啊。”

邢玉明的鋦弓被丁也成當作寶貝收藏了。去年在香港,趕上了丁也成先生的收藏精品巡回展的最後一天,在幾千件藏品中,看到了邢玉明的那把鋦弓,注著出處。鋦弓顏色陳舊,像是被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截取下來的一段曆史。談歌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那弓子,卻被玻璃罩擋住了,這才想起,這展品是不能動手摸的。一塵不染的玻璃罩子很涼,一股冷意悄然漫上了談歌的心頭。

邢玉明老人,於2001年秋天去世了。

喬明枝老人,也於2003年春天去世。

鋦匠邢玉明的故事,在澗底村,隻留下了上述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