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擺手笑道:“算了,算了,我的手藝本來就欠些火候,又有多少年不幹了,肯定不行了。不過,這一招兒還真管用,一下子就弄清了你們真的是鋦匠,好了,好了,你們走吧。”
中年男人把他們送出來,認真地說:“老邢啊,你們兩口子如果不想回家,那就在這裏先住下吧,先把戶口上了。我叫趙千裏,有什麼事兒,你們到這裏來找我。咱們是老鄉麼。”
邢玉明夫婦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兒,就忙著走了。
過了一個月,喬明枝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邢玉明笑道:“這孩子在察哈爾生的,就叫邢察生吧。”
轉眼又是一年過去了,邢玉明看看掙的錢也有一些了,就動了回去的念頭。
邢玉明問:“明枝啊,咱們是留在這裏呢,還是回去?”
喬明枝想了想說:“讓你爹也看看,我喬明枝高低還是嫁給了你。”
邢玉明說:“回去!把師傅也帶回去吧。”
邢玉明帶著喬明枝去了城外,啟開了張五成的墳,棺材太薄了,屍首已經不成樣子了。邢玉明大哭:“師傅,徒兒對不起您啊。”他買了一斤鬼子油(煤油),把屍首火化,把骨頭揀了裝在了一個布袋子裏。他們又到公安局一趟,趙千裏給他們開了一張證明。趙千裏笑道:“你們這一走啊,我還真有些想家了。”
二人背著張五成的屍骨,一路鋦著活兒,回了完縣。
1949年那年,邢寶恩家被定為了地主,邢寶恩眼見得自家的土地被人分了,心疼肉疼。一股急火攻心,很快就死了。邢家的兄弟姐妹,也都各自過日子。邢玉明對邢家是傷了心,不想回城關鎮,回到張五成的老家澗底村。夫妻二人找了澗底村的支部書記馮大海,馮大海當過八路軍,受了傷複員回村,是村裏的支部書記。他說:“張五成是個窮苦人,你是他的徒弟,也就是窮苦人了。你們願意來這裏落戶,澗底村歡迎。留下吧。張五成留下了一間破草房,他家沒有人爭這個屋子,你是他的徒弟,按理兒說你也就是他的兒子了,你們夫妻就去住吧。”
邢玉明買了一口柏木棺材,夫婦二人把張五成的屍首裝斂了,埋在了澗底村外的山坡上,就在澗底村落戶。隻是落下了戶口,回來得晚了,土改已經完成,村子裏沒有多餘的地給他們,他們成了沒有土地的農民,隻能算農民手工業者。又一年,喬明枝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也是個男孩兒,取名邢落戶。有了兩個孩子日子就緊了些,邢玉明常年背著家什,四處去給人鋦活兒。人民公社成立後,澗底村成立了大隊的工程隊。馮大海支書指示說:“別再四處亂跑了,你們夫妻進工程隊吧。”邢玉明就成了工程隊的一員,各家各戶的鋦活兒,都送到他這裏來,如果沒有鋦活兒,就下地勞動。每天記工分,年底結賬。邢玉明的手藝好,名聲在外,各村有許多年輕人來跟他學習手藝,邢玉明就有了許多徒弟。
澗底村有二百多戶人家,坐落在兩山之間,村東有一灣細水,取名澗水,若是風調雨順,還是夠澆灌的,年景不好,澗水或者幹涸,或者發作。村民試圖在澗水的上遊壘一個壩。光緒15年,一個名叫梁上仁的富紳曾經動議,沒有弄成。原因是祖上有算命先生說,那是澗底村人的命脈,動不得。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全國破除迷信,就想在那裏修壩。請來市裏的水文地質勘探隊看過,說這裏不適合做水庫,上遊的水流不穩定,一旦遇到特大洪水,不僅無濟於事,還會給下遊衝擊。可是下遊的澗底村缺水。公社的書記張勝利是個老幹部,認為地質隊是小腳女人,公社下流澗底村等七個村子出人出力,壘了一個壩,取名澗底壩。水壩長三十米,高十二米,成了村子裏的一個蓄水池。
到了1963年,是個多雨的年頭,剛打春,雨就緊一場慢一場地下著,人們感覺今年要有澇災。澗水壩怕是抵擋不了太大的水情。後果就不好想象,下流七個村子都要殃及。公社的張書記來到澗底村,召開七個村子的防汛現場辦公會,要求拆掉澗水壩。七個村子的幹部都不同意,當年辛辛苦苦壘的,怎說拆就拆了呢?張書記紅著眼睛吼起來:“你們以為我願意拆嗎?建這水壩,是我建議的,壘在水壩上的每塊石頭,都扯著我的心肝肺呢。拆一塊都疼死,可是不拆,大雨來了就要成災。你們真是沒長遠眼光,拆!”
有人說:“就是我們幹部同意了,社員們也不同意啊。”張勝利就一個村連一個村召開社員大會,征求意見。幾天的會開下來,七個村的社員多數不同意拆水壩。張書記為難了,那時講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不同意,隻能商量,公社又召開各村幹部會議,張書記改了口氣:“不拆也行,那你們幾個村子就要保證澗水壩的加固。”
怎麼加固?最好是水泥和鋼筋。那時水泥、鋼筋都是國家控製的物資,國家建設都不夠用呢,怎會調撥來修水壩。會議開到半夜,人們還是想不出好辦法,張書記突然笑了:“我有個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啊,各村都有鋦匠麼,如果有足夠的鋦匠,能不能把大壩鋦上呢。這也算是土法上馬麼。”
這是一個荒唐的主意。時過境遷,我們現在已經很難猜測當年的張書記是怎樣一個浪漫的想法。可是在那個年代,有一句很出名的口號:沒有人幹不出來的事情,隻有人們想不出來的事情。
有人帶頭叫好,說是個好辦法。還有人推薦了澗底村的鋦匠邢玉明當隊長。
當下就定下來了,鋦水壩工程,以澗底村生產大隊為主,邢玉明帶隊。附近七個村子全力支援人力物力和財力。
澗底村的支書馮大海領回來了任務,已經是後半夜了。馮大海沒顧上回家,去敲邢玉明家的門,邢玉明蒙頭蒙腦從被窩裏爬起來,二人就在邢玉明家的院子裏坐了,馮大海直截了當說了鋦水壩的事兒。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表態。
月光下,邢玉明瞪大眼睛看著支書,嘴張著,卻一句話也講不出。
馮大海磕了磕煙袋,急著問:“玉明啊,怎麼不說話了?說!”
邢玉明跳起來,惡狠狠地說:“支書啊,你說什麼呢。你嘴一張就敢吃天喲?什麼叫鋦壩呢?我打生下來,就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支書啊,你是不是沒睡醒?”
馮大海吼起來:“你不是鋦匠嗎?”
邢玉明吼道:“鋦匠是鋦碗鋦缸的,你也活這大年紀了,你聽說過有鋦壩的嗎?這大黑夜的,旁人聽到,還以為你說鬼話呢。”
馮大海的口氣軟下來,苦笑:“玉明啊,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兒麼。張書記定下的,說是革命的事麼。也是大家推舉的你麼。”
邢玉明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馮大海抽著煙袋,看著邢玉明搖腦袋。
邢玉明的腦袋大概搖累了,悶悶地抽煙。
馮大海耐著性子,“如果有辦法的話,也不會跟你講這個了。這沒辦法的事情啊,如果鋦不上這壩,公社就要拆除,那……”
邢玉明長歎一聲:“我試試吧。還是那句話,我這一輩子知道鋦盆鋦碗,沒有聽說過有鋦壩的。”
馮大海見邢玉明答應了,告辭走了,邢玉明進了屋,喬明枝急急地說:“我都聽到了,你瘋了,你能鋦大壩嗎?”
邢玉明歎氣:“都聽到了,哪是我的事兒,是馮支書要我幹的……是公社張書記讓幹的。能不幹嗎?”
喬明枝歎道:“那我也跟著你上水壩。”
邢玉明搖頭:“別跟著了。支書說這是革命的事兒。鋦不好,這罪過我一個人扛著就是了。”
第二天,各村派來的鋦匠都帶著家夥什,到澗底村來集合。一共十六個人,有幾個還是邢玉明的徒弟。張書記來送行,宣布了公社指示,所有的鋦匠,生產隊每天都給記十分(最高的工分),另外每人每天給兩角錢的夥食補助。邢玉明聽完了指示,就帶著這十六個人上壩了。
澗底村和下流七個村子裏的鐵匠鋪都重新開張。日夜加班,丁丁當當地打鋦子。
工程開始的時候,有人計算,至少要有十多萬個鋦子。誰能知道,最後的鋦子數量竟然遠遠超過了預先的計算。
打好的鋦子,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壩上。邢玉明和十六個鋦匠就住在了水壩上。除去換班吃飯。通宵達旦地鋦壩。鋦弓扯動空氣的聲音,鋦子吃進石頭的聲音,日夜響著。至今,澗底村一些上年紀的人,還能夢到當年那個動靜,微弱而又尖利的鋦弓聲。
好漫長的一個月又三天,仿佛經過了一萬年,邢玉明帶著十六個鋦匠,終於鋦完了水壩。二十六萬二千零六十五個鋦子,結結實實地鋦在了壩上。當最後一個鋦子鋦在壩頂之後,邢玉明臉色蒼白地站起身來,他的目光無力,看了看大壩,他空蕩蕩地笑了,他拔腿想走下大壩,可是他的兩條腿,竟也似個鋦子,鋦在了水壩上,邁不開,拔不動,他的身子晃了晃,就一頭栽倒在水壩上。
“玉明……”喬明枝淒愴地哭喊,跑上了大壩。
邢玉明被抬下了水壩,大病了一場。一個多月之後,邢玉明下炕那一天,距離立秋就差五天了,大雨一場緊接一場地落下來了。澗底村的人們,心捏得冷汗泠泠,苦苦熬過了二十多天,雨季終於過去了,澗底村的人們長長籲出一口氣,澗底壩沒有倒塌。
公社張書記親自來到了澗底村,召開了慶功會,七個村子的代表都來了。開會之前,張書記拉著邢玉明的手說:“老邢啊,你真行,保住了澗水壩,我代表公社感謝你啊。天底下的事兒,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啊!毛主席講得好啊,沒有落後的群眾,隻有落後的領導。我也看出來了,你這手藝得發揚光大,要為建設咱們社會主義出力啊。我看,就成立一個鋦匠隊,你來當技術指導。”
邢玉明含糊地說:“指導?這行嗎?”
張書記說:“行,我說行就行。”
散會之後,邢玉明戴著大紅花就回家了,他一進門就說:“明枝啊,這下好了,我就不用下地幹活兒了。我這輩子,就是喜歡幹這個啊。”
邢玉明也就高興了一個開頭兒,公社的鋦匠隊剛成立沒幾天,“文革”就開始了,張書記被打倒了,鋦匠隊解散,邢玉明蔫頭蔫腦地回村了。
澗底村馮大海支書沒打倒,運動搞得冷冷清清。縣裏著急,派來了工作組,都是從各村抽調來的貧下中農代表。一定要揭開澗底村階級鬥爭的蓋子。工作組來了沒幾天,先打倒了馮大海,然後盯上了邢玉明,工作組認定,邢玉明早年從家裏被趕出來,是大地主邢寶恩演的苦肉計,想讓邢玉明混入貧下中農的隊伍。邢玉明是埋藏在貧下中農隊伍裏的一顆定時炸彈。於是開了幾次批鬥會後,被定性為壞分子,派他去公社的水利隊挖井,各村抽出去的都是地富反壞右分子。壞分子邢玉明就打著鋪蓋卷去了。工作組裏有個貧農代表還是光棍,看中了徐娘半老的喬明枝,就動員喬明枝跟壞分子邢玉明離婚,跟他結婚。喬明枝恨道:“你算個什麼東西麼。我是邢鋦匠的女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是再不死心,我就到縣裏去告你搞流氓。”於是,喬明枝也被批鬥了。那個代表還不算完,要求把喬明枝遣返回喬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