鋦人(1 / 3)

鋦人

鋦匠使用的鋦子,銀或銅鐵製成,兩頭有勾(據說還有棗木之類的硬雜木製成的),用以修複金屬、陶瓷器物的裂縫。比如鋦碗、鋦盆、鋦鍋種種。過去生產力低下,商品短缺,一些用具破裂便要找鋦匠鋦上,延長使用壽命。

鋦匠都是窮苦人,無論嚴寒酷暑,刮風下雨,都得背著家夥什,四處討生活,富家子弟絕對幹不了這個行當。可世間的事兒總有個別,邢玉明就是一個另類。

完縣東關鎮大地主邢寶恩,從祖上繼承了上百畝地,在縣城開辦了兩處店鋪,不說是日進鬥金,也是年年盈利。邢寶恩精打細算,指望兒子邢玉明將來繼承家業,光大門楣。可他打錯了算盤,翻錯了眼皮兒。

1946年的春天,邢寶恩抓住這個還算太平的時候,給邢玉明找媳婦,訂下了滿城縣喬家莊大財主喬永旺的女兒喬明枝。兩家已經吃了定親酒,年底就結婚。誰能知道,這場婚事竟然被一個鋦匠攪散了。

鋦匠張五成這年春天來東關鎮幹活兒。趕上東關鎮的鋦活兒多了些,連住了五天,與邢家大少爺邢玉明套上了交情。張五成是完縣澗底村人,祖傳五代的鋦匠,到了他這一代,在東關鎮的街道上擺下攤子幹活兒,被逛街的邢玉明看到了,他很是驚奇,那些破碗、破缸種種,到他的手裏,搭上鋦弓,呼呼啦啦地鋦上一氣,便是鮮活如初了。接連兩天,邢玉明總在張五成跟前湊合,兩個人就熟了。那天中午,邢玉明把張五成請到家裏來,好酒好菜侍奉,就一連吃了兩天。張五成成了邢寶恩家的上賓。開始邢寶恩並不在意,兩天過去,看出邢玉明對鋦匠手藝五迷三道,定要拜這鋦匠為師,簡直有辱富貴。一向好脾氣的邢寶恩把張五成趕了出去,接著就動了家法,把邢玉明暴打了一頓。

挨了打的邢玉明當天就失蹤了,家裏人眼巴巴地等到天亮,連鬼影子都沒有見到,急得天塌地陷,派人四下裏亂找,很快就有了消息,這孽障竟然跟著張五成走街串鄉討生意去了。邢寶恩氣得眼珠子都綠了:“別管這個混蛋,讓他受受苦就明白事兒了。”邢寶恩大概猜測邢玉明也就是跟著張五成玩兒幾天,過了那新鮮勁兒就自然回來了。誰知道邢玉明這一走,到年底才回來,白白胖胖的邢玉明變得又黑又瘦,他跟全家人說,“我已經學會了鋦匠這門兒手藝,這輩子我就幹這個了。我本來還不想回來,可是我惦記著成親的事兒,才回來的。”邢寶恩氣得要吐血,“小王八羔子,就你這個德行,還想娶媳婦?”當下召開家族大會,把邢玉明轟出了家門。人說邢寶恩是氣的,也有人說邢寶恩是羞臊。邢家幾代體麵的鄉紳,竟然出了一個鋦匠,邢家還有臉麵麼?無論怎麼樣,邢玉明從此便無家可歸,也甭想結婚,喬家把親事也退了。

張五成也以拐騙富家子弟的罪名,被邢家捉去暴打一頓之後,趕出了東關鎮。張五成真生氣,是邢家少爺主動要求學藝,我怎麼成拐騙了?一跺腳就帶著邢玉明走了。師徒二人從此就以鋦活兒為生。

人生在世除了吃喝還有興趣管著。興趣能改變人的一生。據保定方誌記載,民國初年保定一個銀行家的兒子,看了一場雜技,撇下富足的生活,跟著馬戲團跑了。最後成了世界著名的馬術表演藝術家,後被法國人看中,去了法國,連戶口都遷出去了。

1948年秋天,師徒二人走到定興縣內的田井村,幾個主顧要鋦缸鋦盆。師徒二人擺下攤子,剛剛要幹活,卻被另兩個鋦匠橫眉立目地圍上了。兩個鋦匠是山西的,正在村子裏招攬生意,看著張五成師徒搶活兒,急眼了,吵嚷起來。

村子人說話了:“別管你們先來後到的,比比吧,誰鋦得快,誰的手藝好,這村裏的活就給你們了。”於是,師徒二人與山西的鋦匠熱火朝天地幹上了。鋦了兩口缸,兩個山西的鋦匠道了一聲慚愧,收拾了家什灰溜溜地走了。張五成師徒挨門挨戶鋦活,剩下最後一戶趙家,男人剛死,主事兒的是趙家寡婦,年輕,長得好看,師徒二人擔心是非,不便進人家的院子,就在趙家的門口鋦活兒。寡婦是個爽快人,把茶水端到街上,招呼張五成師徒喝茶,拉家常聽出了口音,兩下裏一說,趙家寡婦就驚了臉,問:“你跟東關鎮的邢寶恩是什麼關係?”

邢玉明冷臉說:“那是我爹呢。”

趙家寡婦臉紅了,再問:“你叫邢玉明?跟喬家莊定過親?”

邢玉明歎氣:“訂是訂過,人家嫌我學了鋦匠,就退了親事。”

趙家寡婦就落了淚,唉!天底下的事兒怎麼這麼巧呢,原來,這趙家寡婦就是滿城縣喬家莊的喬明枝。那年她爹喬永旺退了邢玉明的親,便把喬明枝嫁給了定興縣趙家莊的趙致中,趙致中卻是一個短命鬼,喬明枝嫁過來不到一年,還沒有來得及生下一男半女,就得暴病死了。

當下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喝罷了茶,鋦完了活兒,算罷了工錢,師徒二人就上路了,剛剛走出趙家莊沒有兩裏地,就有人追上來,一路高聲喊著邢玉明的名字。師徒二人不明就裏,懵懂地站下了。

來人是為喬明枝提親的。喬明枝要再嫁給邢玉明。

邢玉明聽罷,漲紅了臉擺手說:“不行!不行!當年退親了,就是退了麼!”

來人誠懇地說:“邢先生,當年那也不是明枝的事兒麼。”

張五成聽著,也動了心事兒,有些傷感地對邢玉明說:“徒兒啊,當年也是怪我,才讓你丟了這一門親事,或許你命中有這一出曲折,要不你就跟這喬家的大姐……”

邢玉明搖搖頭,歎了口氣:“師傅啊,還是算了,依了明枝大姐,我現在也是東奔西走地求食,她不還是守活寡嗎。我已誤了她一回,不能再誤她了。”就對來人說:“謝謝喬大姐的好意,我心領了。邢玉明現在四海為家,居無定所。肚皮尚且哄騙不起,不敢談什麼親事了。”

來人怏怏不樂地轉身回了。

師徒二人繼續往北走,到了察哈爾境內的張家口市,張五成病倒了,師徒二人找了一家客棧歇下。邢玉明要去街上找郎中,張五成無力地擺手說:“算了,咱們鋦匠就是這個命法兒,有病就得抗著,抗不過,就是死命了。郎中是請不起的。”又說:“玉明啊,細想起來,也是我不好,讓你放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好日子,是我害了你……”

邢玉明哭道:“師傅,怎能怪您呢?我就是喜歡。”

張五成的聲音就酸楚了:“是啊,你喜歡。就是這個‘喜歡’害了你啊!”

過了兩天,張五成病得更重了,邢玉明從街中請來了郎中開方子,抓了兩服藥吃下去,病卻更重了。邢玉明心裏明白師傅真是不行了,眼淚就落下來:“師傅您養幾天,等您身上有勁了,咱們就回家去。”

張五成搖頭:“我知道自己活不行了。玉明啊,我死了後,也不要買棺材,別費那個錢了。埋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也孤單。就買一斤鬼子油(煤油)把我燒了,揀了骨頭,把我拎回去在澗底村的山坡上埋了。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

邢玉明哭得淚人似的了:“行了,師傅,您放心吧,我答應您。”

過了一天,張五成就咽氣了。

邢玉明終於沒有聽張五成的話,買了一口薄木棺材,雇人把張五成埋在了城外的野地裏,撮土給張五成壘了一個墳頭。哭著說:“師傅啊,先在這裏委屈幾天吧,等我掙了錢,就買一口上好的棺材把您帶回去。”

邢玉明在張家口沿街招攬生意。一天他走得累了,在街頭枯坐,猛抬頭,看到一個女人朝他急匆匆地走過來,一身襤褸,滿臉風塵,他看得眼熟,卻不敢認,走得近了,邢玉明張大了嘴,天!竟然是喬明枝。

邢玉明驚訝地問道:“明枝大姐啊,是你嗎?”

喬明枝又羞又惱,劈頭就嚷:“莫非你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哪個?”

邢玉明結舌:“你……怎麼來了?”

喬明枝不說話,目光火辣辣地盯著邢玉明。

四目相對,喬明枝看得眼紅,邢玉明看得心酸,景狀正是難挨啊。

喬明枝突然大吼了一聲:“你這個天殺的……小鋦匠啊!你可害苦了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邢玉明身邊,放聲痛哭了。

原來,張五成和邢玉明離開趙家莊之後,喬明枝心裏就放不下了,讓人追著去提親,人家回來說邢玉明不同意,喬明枝傷心了兩天,幹脆跟婆家提出這件事。婆家一商量就同意了。喬明枝曾聽說張五成說過要去察哈爾,就隻身沿京張鐵路尋來,她是個聰明人,逢人便打聽,最後盤纏花光了,一路乞討尋找邢玉明,這一找就是兩年多,不想竟在這裏撞見了邢玉明。

喬明枝哭完了,問邢玉明:“說吧,咱們怎麼辦?”

邢玉明說:“大姐啊,你別‘咱們咱們’的,我哪裏知道怎麼辦呢?你……還是回去吧。”

喬明枝眼睛一瞪:“邢玉明,你說什麼呢?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我憑什麼回去?我千裏尋了你來,就不想走了。你別怪我當初沒嫁給你,那是我爹悔了婚約。我不走了!我……就跟著你學鋦匠吧。”

邢玉明呆呆地看著喬明枝:“你……願意學……這個?”

喬明枝說:“你能學,我怎麼就不能學呢。”

邢玉明高興了:“那好啊,五成師傅沒了,我教你吧。”

喬明枝就留下了。邢玉明搬出了客棧,在市裏租了間房子,跟喬明枝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年,全國解放,天下太平。兩個人在張家口市走街串巷鋦活兒。喬明枝已經懷孕,挺著個大肚子,撅撅地跟在邢玉明身後。一天,他們正在街上,來了兩個戴紅袖章的民兵,盤問了幾句,就讓他們收拾了東西跟著走,他們被帶到了公安局,審了小半天,兩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越說越說不清楚。那時全國剛剛解放,國民黨留下的特務特別多,看他們像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一個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對他們二人笑道:“這樣吧,你們既然說是鋦匠,那就考考你們。”說罷拿了桌上一個水碗摔在了地上,碎了幾瓣兒:“你們把它鋦上,我就信你們了。”

邢玉明撲哧笑了:“這個容易。”

三下五除二,邢玉明就把碗鋦上了。

中年男人拿起碗來,仔細打量著,挑起大拇指稱讚道:“你真是個鋦匠了,你的手藝還是真好啊。”

邢玉明看著中年男人,謙虛地請教:“您給挑挑毛病。”

中年男人笑道:“還別說,我還真挑不出毛病,實話實說,我過去也當過鋦匠呢。後來給一家財主鋦缸,活兒糙了些,被人家挑了眼,砸了我的家什,這才參加了革命。我是保定雄縣人,攀起來,咱們還是老鄉呢。”邢玉明來了興趣:“那您是老師傅了,您也試試身手,我跟您學學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