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人(1 / 3)

瓷人

民國20年前後,保定東大街有了一家店鋪,專門燒製瓷人。師傅姓梁,名寶生,三十幾歲的樣子,自稱德州人氏,手藝由祖上幾代傳承下來。梁師傅的店鋪,沒有雇用夥計,忙裏忙外就他一個人。店鋪的字號:瓷人梁。有些街人並不知道梁寶生的名字,幹脆喊他“瓷人梁”。梁寶生有一妻一子,從不來店鋪拋頭露麵。有人看到過,梁寶生曾在保定廟會上遊玩,妻子小他幾歲,兒子剛剛會走,一家人其樂融融,其狀陶陶。

梁寶生的店鋪後邊,用紅磚壘了一個窯。不大,五步見方。如果有了生意,湊成一窯,梁師傅才去點火。若是主顧急用,便要另外加錢,當下就可起火點窯。沒有主顧上門時,梁師傅便在店中閑坐,沏一壺茉莉花茶,慢慢地細飲,或有滋有味地哼著戲文,或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街上的各種叫賣聲。

東大街口的菊花胡同裏,住著一位唱戲的先生,名叫張得泉,這一年四十歲出頭兒。張先生是唱河北梆子的,是那年間保定的名角兒,他手裏有一個戲班子。街人都尊敬,稱他張先生,或者張老板。梁寶生聽過張先生的戲,愛聽,而且上癮。套用一句時下的流行語,梁寶生是張得泉的鐵杆“粉絲”。

那天,張得泉進了瓷人梁的店鋪。梁寶生抬眼一搭,目光就亮了,忙放下茶壺起身,拱手迎了,笑嗬嗬地說:“張先生來了,小店生輝了。”張得泉也抱拳寒暄了一句:“梁老板,客氣了,客氣了!”撒開眼睛在店裏貨架上閑逛,梁寶生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搭訕:“張先生喜歡這個?”張得泉點頭,悠悠地說:“真是喜歡。隻是聽人講,今天頭一回來,果然不錯。”說著,便回過頭來,看著梁寶生,笑道:“勞煩梁老板,給我捏一個像如何?”

雖是初冬時節,街上的陽光卻很好,無數陽光漫進店裏,店裏亮亮堂堂,梁寶生很陽光地笑笑:“謝謝張先生照顧,隻是價錢很貴。”

張得泉搖頭笑笑,略帶譏諷地說:“著實貴了些,梁老板豈不知,一分利撐死,九分利餓死?這等價錢,能有幾個主顧上門呢?莫非您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梁寶生穩穩地一笑:“張先生說笑了,梁某的店鋪,小本經營,能夠哄飽全家的肚皮,就算勉強了,豈敢奢望流水般掙錢。再者,梁某也不想把祖上的手藝賣低了。”

張得泉誠懇地說:“我的確喜歡,梁老板,還還價錢如何?”

梁寶生搖頭說:“張先生啊,如果您真的喜歡,就不應該在乎這個價錢麼。”

張得泉商量的口氣:“您開口言價,我就地還錢麼。”

梁寶生繼續搖頭:“真的不讓。小店生意言無二價。”

張得泉的目光就澀了:“唉,那您這買賣怎麼開啊?”

梁寶生認真地說:“不瞞張先生,梁某就是給那些有錢人開的,並不想賺窮人的錢。”

張得泉笑問:“您看我是有錢的主兒嗎?”

梁寶生雙手一攤:“張先生啊,您這話可就透著不實在了,您是名角啊,唱一出得多少大洋?怎麼會沒錢呢?您還養著一個戲班兒呢。”

張得泉無奈地擺擺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跟您扛嘴了。就按您說的價錢,給我捏一個吧。”

梁寶生便讓張得泉坐下,重新沏了一壺茶,給張得泉斟了,去店後邊取出了窖泥,在張得泉對麵坐了,與張得泉說說笑笑搭著閑話,眼睛卻細細瞄著張得泉,手裏更是緊忙活著,一支煙的工夫,給張得泉捏好了一個像,放到了桌上,張得泉仔細看過,連聲叫好。梁寶生又細細地收拾了一番,就算完成了。二人便說定,三天之後,燒成瓷人,張先生便來取貨。張得泉放下定金,便走了。

三天之後,張得泉派跟包兒的小劉來取貨。梁寶生把燒製好的瓷人用草紙仔細包裹了,裝了盒子,又扯了紙繩兒,十字捆紮了,對小劉說:“轉告你們張老板,我今天晚上請他吃涮羊肉。”

小劉回去捎了話。張得泉撇嘴一笑,沒有當回事兒。他覺得梁寶生就是一個黑下心掙錢的生意人。涮羊肉的事兒,也就是嘴上說說。誰知道,到了晚上,張得泉散場的時候,梁寶生竟在劇場後台的門口站著,正候著張得泉呢。等到張得泉卸了裝,走出來,梁寶生忙迎上去,拱手笑道:“張先生,我答應過您,今天晚上請您吃涮羊肉。東來順的館子我已經定下了。”

張得泉愣怔了一下,就笑了:“梁老板啊,怎麼好意思讓您破費呢?”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說過的,請您吃涮羊肉。我知道您好這一口兒啊。”

張得泉聽出梁寶生是真心實意,便隨口笑道:“也行啊,您賺了我的錢,自然要請我一頓兒了。”

梁寶生笑道:“那咱們走著?”

張得泉爽快地答應:“走著。”

二人便去了保定東來順,東來順的老板已經留好了雅間。老板姓馬。張得泉笑道:“馬老板啊,您這買賣掙了白天,晚上也不歇著,還有夜宵啊?怪不得您發財呢。”馬老板很商業地笑了笑:“這不是梁老板訂下的桌麼,馬某敢不伺候嗎?張先生,甭取笑我了,您裏邊請吧。”

進了雅間,隻見桌上的木炭火鍋已經點燃,馬老板將香菇、蝦仁、枸杞子、紅棗、薑片等放進鍋中,桌上已經擺好幾盤上好的羊肉,另有麻醬、辣醬、韭菜花、醬豆腐,蔥薑蒜末等小料,一應俱全。還有一壇陳年的山西汾酒。

張得泉拿起汾酒,打量一下,笑道:“馬老板,您也知道我喜歡這一口兒?”說著,就啟開了酒壇,濃烈的香氣就衝撞了出來。

馬老板嘿嘿笑道:“哪裏喲,這些都是梁老板吩咐的。”

二人相對坐了。梁寶生捉起那一壇酒,斟滿了兩隻杯子,笑道:“張先生今晚隻管暢飲,酒錢麼,梁某斷不會皺眉。”

張得泉笑了,端起酒杯:“好!好!來,幹了這杯!”

窗外冬夜沉沉,北風獵獵。屋內二人吃得熱火朝天。

一壇酒吃盡,二人放了筷子,梁寶生眯縫著眼睛笑道:“張先生,吃得怎樣?”

張得泉抓起桌上的熱毛巾,擦了擦臉,大笑:“大快朵頤,痛快淋漓啊。”

梁寶生接上一句:“那明天我還請您,如何?”

張得泉哈哈笑道:“當然最好,張某吃得上癮了。”張得泉認為梁寶生客氣一下就是了,誰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剛剛卸了裝,正端著小茶壺喝茶呢,小劉就跑來告訴他:“張先生,瓷人梁在外邊等著呢。說今晚還是請您去吃涮羊肉。”張得泉怔了一下,忙放下茶壺,起身出來。果然,梁寶生正在門口站著呢。張得泉連連擺手道:“梁老板啊,您也太客氣了。我不能再吃您了。”

梁寶生笑了:“您昨天可是答應了,您可不能爽約啊。”

張得泉苦臉說:“哎呀,我隻是一句玩笑,您怎麼當真了?”

梁寶生認真地說:“我可沒聽出您是玩笑。”

張得泉隻好點頭:“好,咱們走著。”

於是,梁寶生就又請張得泉去了東來順。吃過之後,梁寶生笑道:“明天我還得請您。”張得泉笑道:“您不會有什麼事情求我吧?梁老板,我張得泉可就是個唱戲的,大家捧我,我就算是個角兒,大家不捧我,我就是臭狗屎。我無職無權,什麼事情也辦不了的。您如果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

梁寶生笑道:“張先生啊,您放心,我並無事情求告於您。您就放心吃。”

張得泉呆呆地看著梁寶生,突然也來了興趣,他真不明白梁寶生為什麼總請他吃飯。就笑道:“您的意思是……咱們明天……繼續吃?”

梁寶生認真說道:“當然要吃!吃!”

張得泉擊掌笑道:“吃就吃!”

第三天晚上吃過,梁寶生又要定下第四天,張得泉卻是高低不肯了:“您為什麼總請我吃飯?否則,明天開始,我一連請您三天,這三頓涮羊肉,我一定得讓您吃回去。要不然,我睡覺都不安穩了。”說到這裏,張得泉目光狡黠地盯著梁寶生。

梁寶生噗嗤笑了:“張先生啊,您一定想多了,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那瓷人麼,本是個手藝活兒,賣高賣低,隻由我說了算。那天我不還價,隻是我不願意降低價格。您一再要求,我看出您的意思了,您是真想買,可是我既然說了,就不能降價了,您的麵子就傷了。我這心裏就不好意思了,隻好請您吃幾頓飯,這飯錢麼,就抵了那瓷人的價錢了,就算是我退給您錢了。我還落一個陪吃。這麼算來算去的,還是我占您的便宜了。”

張得泉聽得直搖頭:“哎呀,梁老板啊,這就不對了麼,您講的這不是道理麼。您做的是生意,您漫天要價,我就地還錢。您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您這樣一來,張某倒不好意思了喲。”

梁寶生認真地說:“還有一句,我還沒說呢。您有所不知,我是您的戲迷啊。您想啊,這天底下,哪有戲迷不捧角兒的呢?”

張得泉聽得點頭:“如此說,我也真應該請您吃一頓了,沒有君子,不養藝人,您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您如果不吃,那也行,我得請您白看三天戲。”

梁寶生搖頭:“不行,我知道,您的戲票貴,前排坐是十塊大洋一張票。我不能占您這個便宜。”

張得泉堅決地說:“不成,我都依了您三回了,您總得依我一回,我一定得請您看戲。”

梁寶生無奈地說:“如果這樣,我就再白送您三個瓷人。”

張得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戲換瓷人?一言為定!”

“瓷人換戲,一言為定!”

由此,張得泉與瓷人梁交上了朋友,二人便是來往走動了。張得泉沒戲的時候,便來“瓷人梁”閑坐,找梁寶生喝茶聊天兒。滿條街都知道瓷人梁結交了名角兒張得泉。

那天,張得泉的表弟曹正文來張得泉家串門兒,曹正文是保定府的秘書長,此人處世有些霸道,官聲不大好。張得泉心中看不起他,麵子上卻也不好得罪。張得泉近些年在保定唱戲,也依仗了曹正文的保護,都知道他是曹秘書長的表哥,白看戲的很少。城裏的地痞無賴,輕易也不敢找張得泉的麻煩。張得泉常常自嘲,說這個表弟隻是他餐桌上的一塊臭豆腐。氣味不好,下酒佐餐卻是可口得很。

曹正文看到了張得泉書架上擺放的幾個瓷人,曹正文喜歡收藏,年頭兒久了,頗是長了些眼力,他欣賞了一番,歎道:“表哥啊,都說‘瓷人梁’的東西好,我隻道是個虛名兒,今日一看,倒是叫我青眼相看了。這幾個瓷人,不僅捏製得妙,燒的火候也妙,顏色變化得也妙。可說是妙趣橫生,妙不可言啊。”

張得泉笑道:“表弟啊,不必如此誇獎了,你要是喜歡,你就挑揀兩個拿走。”

曹正文擺手笑道:“君子不奪人之美,我明天去買幾個就是。”

第二天,曹正文便去了“瓷人梁”,一問價錢,卻皺了眉頭。他對梁寶生道:“梁老板,且不說曹某是政府秘書長,我也是張得泉先生的表弟啊,您總要給我些麵子吧?價錢上您一定得讓一讓。”

梁寶生笑道:“曹先生啊,梁某怎麼能不知道您是大名鼎鼎的秘書長呢,我當然也知道您是張先生的表弟。可這與您買瓷人是兩回事啊。這東西本來就是一個閑情逸致,如果您有這份兒閑錢,您就沒有必要跟我講價錢。如果您沒有這份閑情,您何苦花這個錢呢?情知,我開的是買賣,我得指望著它吃飯呢。曹先生啊,真是對不住您了,小店不還價錢。”

曹正文無話可講了,便來找張得泉,讓他去找梁寶生去講價錢。

張得泉搖頭說:“表弟啊,莫怪梁老板不給你麵子,人家指著這玩意兒吃飯呢,我怎麼好去跟他壓價呢。”

曹正文不高興了:“我也就是看著‘瓷人梁’是表哥你的朋友,才不好為難他的,我若是耍起蠻來,白拿他幾件,他有何話講?我來求你,也是給你的麵子,更是給他的麵子。”說到這裏,曹正文的臉色就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