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得泉沒詞兒了,擺手苦笑道:“行了,行了,表弟啊,如果你這麼說,我也就無話可說了。得了,我就破一回規矩,去跟梁老板說說。”
轉天,張得泉對曹正文說:“得了,我說好了,你就去吧。梁老板低價錢給你做十件貨。”
曹正文非常高興,就到了瓷人梁的鋪子,說明了情況,就定做了十件貨。
取貨那天,曹正文笑道:“梁老板,我真的有些不明白了,我那天跟您還價,您咬定不讓,如何我表哥來說了,您就低價做了這十件呢?莫非我這秘書長的身份,真趕不上我表哥的名聲嗎?”
梁寶生淡淡地說:“曹先生啊,您如果不問,我也就不說了,因為張先生不讓我講。您一定要問,我就告訴您了,您還下的價錢,張先生已經替您付過了。我這生意,也不怕您笑話,梁某隻認顧客,隻認價錢,從來不認朋友,比如張先生;也不認長官,比如您曹秘書長。為什麼?如果都認下來,梁某這買賣就開不下去了,一家大小就要喝西北風了。您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呢?”說到這裏,梁寶生抱拳道:“梁某小氣,讓您見笑了。”
曹正文的臉就漲紅了,尷尬地笑笑:“說的是了,是了。”
張得泉後來知道了,就歎道:“梁師傅啊,我這位表弟您不好得罪啊!”
梁寶生笑道:“張先生啊,有您這位表哥,那曹秘書長怎麼好破臉來找我的麻煩呢?他或許成了我的老主顧呢。”
張得泉一怔,哈哈笑了:“寶生啊,您真是……哈哈!”
真讓梁寶生說中了,曹正文果然就常常來“瓷人梁”,定製瓷人,再不還價。
春雨蒙蒙的一個下午,街上稀少了行人,張得泉來到了“瓷人梁”,進門就說:“寶生啊,有人送了一包‘雨前’,咱們品品味道。”梁寶生也笑道:“好極了。”就把店門關了,燒了一壺水,二人把茶沏了,細聽著滿街的雨聲,對坐著聊天兒,正聊得興致濃厚,店門一推,進來了一個青年男子,高個頭兒,粗眉毛,大眼睛,他收了手裏的油紙傘,伸到店門,抖擻了一下雨水,再把傘立在了牆角,拱手問:“我找梁寶生師傅。”
梁寶生急忙起身迎了:“我就是梁寶生,不知先生?……”
青年連忙自報家門:“梁師傅,我是您的同鄉,名叫丁也成。我是德州深縣李縣長的親戚,是他介紹來的。”然後就掏出一封信,雙手遞給了梁寶生。
梁寶生細細地看罷了信,眉頭皺緊了,眯縫著目光,認真打量了一番丁也成,旋即,他的臉上又非常熱情起來,請丁也成坐下喝茶,又把張得泉引見了,然後笑問道:“是啊,李縣長是梁某的表親。既然您是李縣長親戚,自然也就是梁某的親戚了。他推薦您來,您就不用客氣了。不知丁先生找梁某何事?”
丁也成說:“梁師傅,晚生此來,是要跟您學手藝的。”
梁寶生對張得泉嗬嗬笑道:“張先生啊,您看,梁某還真是有了些薄名。”又問丁也成:“丁先生在保定可有親朋好友?食宿如何打理?”
丁也成臉微微地紅了,不好意思地說道:“除了您之外,保定並無親戚了。我也是初來保定,一路打問才找到這裏。昨天夜裏,在車站的客棧裏住了。”
梁寶生哦了一聲,點頭笑了:“既然是李縣長介紹您來的,我便同意了。您若是沒有住處,就搬到店裏來住吧。夜裏,也好替我看看店。”
丁也成高興地連連鞠躬:“本以為梁師傅不肯收徒,如此一看,梁師傅果然大度。我這就回客棧收拾行李,就搬到店裏來吧。”
梁寶生笑道:“丁先生去吧。”
丁也成答應了一聲,撐起油紙傘,匆匆地出門走了。梁寶生並未起身,隻是虛著目光,送丁也成出了店門。張得泉疑惑地問:“寶生啊,我可從來沒有聽您說過,您有李縣長這麼一門親戚啊?再者,我看您剛剛的言談話語之間,似有些誇張,用我們的行話講,您的戲演得過了。這其中莫非有詐?……”
梁寶生笑了:“張先生啊,您果然神目如電,我哪裏有什麼李縣長的這門親戚,我隻有過一位姓李的表哥,在縣裏做過幾天的師爺,也已經去世多年了。想必這位丁也成不知道此事,他隻是望風捕影,冒名來的。”
張得泉驚了臉:“如此說,這封信是偽造的?難道您看出來了?”
梁寶生苦笑道:“我如何看不出,當然是假的了。”
張得泉拍案而起:“寶生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詐騙,您何不將他送到局子裏去呢?我這就去找警察來,捉他就是了。”
梁寶生忙攔住張得泉,搖頭笑道:“且慢!且慢啊!張先生啊,且聽我說,即使您把警察喊來了,警察又能如何處置?他丁也成詐騙我什麼了?不就是一封假信麼,我若不認,他便說找錯人了,我還有何話說?”
張得泉口吃了:“這……”卻又怒道,“至少您也不應該收留他啊。”
梁寶生擺擺手:“張先生,莫急,實話實說,我委實有些投鼠忌器啊。我剛剛仔細看過這封假信,語句通順,字跡靈秀,他有這種手段,造假肯定是一流水平,即使送到局子裏,關上些日子,放也就放了,他還要到別處招搖撞騙。我思想了一下,莫不如讓他跟我學習這個燒瓷的手藝,我也認真教他,捎帶著也教授他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也免得他出去造假,危害市井啊。張先生啊,您豈不知小人有才,禍國殃民啊。或許我教他一段時間,他也能改了些心性,那世上便是多了一個手巧的工匠,少了一個有才的小人啊!”
這一席話,講得張得泉呆住了,好一刻,他感慨地長歎一聲:“寶生啊,您果然是一個有心的人啊,張某自愧不如了!”
丁也成就留在了“瓷人梁”,跟著梁寶生學燒瓷的手藝。
日子像水一樣流著,一年過去了,梁寶生悉心教授,丁也成努力學習,捏出人像來,竟然也是惟妙惟肖了。
那一天,梁寶生說:“也成啊,你已經跟了我一年,你是一個聰慧敏捷之人,我這手藝,你已經學得青出於藍,你可以出去自立門戶了。”
丁也成聽了,臉上便流露出依依的表情:“師傅啊,可是……我並不想走啊。”
梁寶生笑道:“天高任鳥飛麼,你怎麼能一輩子留在我這小店裏呢。走吧!大丈夫誌在四海,怎可拘泥一隅呢。”
梁寶生的話講得決絕,丁也成不好再堅持,便在保定飯莊擺了一桌酒席,答謝梁寶生一年來的教授之恩,並請求師母並師弟都來赴宴,卻被梁寶生推辭了:“也成啊,你師母從不出頭露麵,你師弟年紀尚小。若是過來,便要攪了酒興。”丁也成便要求請張得泉先生過來作陪。梁寶生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保定飯莊坐落在蓮池東岸,飯莊四周,楊柳依依,春色非常可人。三人進了飯店,便在雅間坐了。三杯酒過後,張得泉笑道:“日子真似打了飛腳啊。去年似乎也是這個時節,也成來‘瓷人梁’拜師學藝,轉眼竟是一年過去嘍!”
丁也成羞澀地一笑:“其實,我瞞過了師傅,今天徒兒要走,便要實話實說了,我並不是李縣長的什麼親戚。也並不認識什麼李縣長。李縣長的那封信,其實是我仿寫的。”
梁寶生哦了一聲,木木地看著丁也成,神色茫然不知就裏。
丁也成歎道:“師傅啊,您為人純樸仁厚,君子品行,我真不應該欺以其方啊。今天想來,也成還是羞慚得很啊!”
張得泉忍不住了,哈哈笑起來:“也成啊,你以為你師傅呆麼?他本來就知道你是假冒的。隻是他看你心靈手巧,敏捷聰慧,他才收下你的。這一年來,你師徒二人朝夕相處也有了情誼,你這番話但說出來,也就無妨了。”
丁也成驚異地看著梁寶生:“師傅啊……”
梁寶生笑道:“一個手藝上的事兒,你學了就是。不說這個了,喝酒!喝酒!”
丁也成驚訝了一下。臉就騰騰地紅了。
梁寶生喝了一口酒,笑道:“也成啊,世間的手藝麼,都是磨心性的事兒。我也希望你學了這一年,便是改了性格。人生在世,還是要誠實為本啊。”
丁也成長歎不已,他說:“師傅啊,也成自當銘記了。”
張得泉舉杯笑道:“說的是,說的是啊!來,都過去了,喝酒!”
談興濃厚,酒就吃得多了,一直吃到太陽西斜。丁也成飲罷了最後一杯酒,神情莊重,起身說道:“青山不倒,綠水長流,日後也成發達了,再來看望師傅與張先生。”
梁寶生拱手笑道:“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也成啊,我觀你氣色不俗,將來必定有一番人生造化,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將梁某掛記在心上了。”
三人走出酒店,丁也成跪下,向梁寶生磕了三個頭,抬起身,又朝張得泉抱拳拱手:“張先生保重!”便踩著滿街的夕陽大步走了。
張得泉望著丁也成的背影,笑道:“寶生啊,此人將來定有一番結果。”
梁寶生望了望漸漸湧上來的層層暮靄,搖頭一歎:“張先生啊,我也願意這樣設想,可是,這茫茫世間,從來都是九分人算,一分天算。兩者之間,誰又能說得確鑿呢?”
又一年,日本人舉著膏藥旗,牛哄哄地開進了保定,梁寶生就不再做瓷人的生意,把店鋪關了,每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瓷盆瓷碗的生意了。張得泉也不唱戲了,戲班子也解散了,就靠著典當家底過活了。曹正文也不知去向了。日子變得蔫蔫的一片死色。
花開了,花落了,下雨了,下雪了……又過了八年,日本人匆匆地卷了膏藥旗,灰灰地走了。“瓷人梁”的店鋪丁丁當當地放了一通鞭炮,又開張了;張得泉的戲班子鑼鼓喧天,又重新唱戲了。曹正文也回來了,八年不曾露臉,他竟然加官晉爵,做了保定的副市長。他上任第二天,就請張得泉與梁寶生吃了一頓酒。三人嘻嘻哈哈,喝得大醉而歸。
日子似乎又變得明朗快活了。可是,人間的日子總是像天氣一般,陰晴不定。再一轉眼,就到了1948年春節。國共兩黨的戰爭已經開始了。保定的街麵上,也顯得亂哄哄起來了。有人私下說,國民黨支撐不了多久。街麵上的物價,漲成了孫悟空,一天就能有七十二般變化。梁寶生的生意就做得潦潦草草,張得泉的劇團也唱得半死不活。二人常常在“瓷人梁”坐著閑聊,或感慨,或感傷,或感歎。那一番灰涼情緒,直是冷到了骨頭裏了。
那一天,曹正文突然派人到“瓷人梁”,請梁寶生到市政府去一趟,說有要緊的事情商量。梁寶生本想推辭,可是看到來的人都是橫眉立目的士兵,便知道不去是不行了。此時的曹正文,已經升任了保定市長。梁寶生便到了曹市長的辦公室。曹市長寒暄了兩句,便開門見山,要梁寶生做三個與真人高低相似的瓷人:福祿壽三星。曹正文解釋說,這象征著國泰民安。
梁寶生苦笑了:“國民黨都這樣了,還能國泰民安麼?曹市長啊,您真是講笑話了。”
曹正文幹笑道:“梁師傅,您是一個買賣人,隻管做您的生意即是。莫談什麼國事了。這單生意是政府出資,放心,虧不了您的。”
梁寶生搖頭:“曹市長啊,這亂哄哄的世道,梁某也無心掙錢了。”
曹市長怔了一下:“聽梁師傅的話音兒,是不肯做這單生意了?”
梁寶生鄭重地點頭:“不瞞曹市長,梁某是這個意思。”
曹正文嘿嘿冷笑了:“梁師傅啊,如果您不做,全市的瓷匠們都要受您的連累,都要以通匪論處。”
梁寶生皺眉問:“通匪?怎麼處置?”
曹市長冷笑:“槍斃!”
梁寶生驚訝道:“槍斃?”
曹正文點頭:“槍斃!”
梁寶生一下子仰靠在椅子上了,正值幹旱天氣,窗外萬裏無雲,連風也沒有一絲,梁寶生能聽得到自己亂亂的心跳聲。良久,他長歎一聲:“唉,曹市長啊,如您這般說辭,這天下還有沒有公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