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文嘿嘿笑了:“梁師傅,您不明白啊,我就是公理啊。”
梁寶生臉白白地,悠悠地歎了口氣:“您說的是啊!您就是公理啊!行了,行了,我答應您了,您還是把抓來的工匠都放了吧。”
曹正文搖頭笑道:“這可不行,您想啊,我若放了他們,您食言了,我怎麼辦?再者,他們也能給您搭搭下手啊。什麼活泥啊,熟料啊,壘窯啊,等等,這些事兒總得有人幹。行了,您就上手吧。完工之後,我立刻放人。”
梁寶生就帶著二十幾個燒瓷的工匠,在保定西關壘起了一座瓷窯。
工匠們就運來了保定完縣的黃土,梁寶生親自驗過,點了點頭,工匠們便開始攪拌泥坯,三天過後,泥坯做成了,梁寶生看罷,用鼻子嗅了嗅,搖了搖頭,讓工匠們再加工。於是,工匠們再奮力攪拌。又三天過去,梁寶生看罷,說:“行了!”就開始捏製瓷人,一直捏造了七天,其間不斷修修補補,三個瓷人便是捏作好了。又晾了十天,梁寶生便開始彩繪。
曹市長那天親自來督促,站在一旁看梁寶生彩繪,苦笑道:“梁師傅,您好可是要快一些了,解放軍就要打到保定市了。”
梁寶生指了指三個正在著色的泥胎,苦笑道:“曹市長啊,您急,可是它們卻偷不得功夫啊。”
一共彩繪了五天,燒窯點火了,梁寶生就坐在窯旁指點工匠們料理火候。時而文火,時而武火。半個月過去,梁寶生就在窯旁枯坐,他的胡須已成灰白的顏色了。那天,他把耳朵附近了窯,細細地聽了一刻,便讓工匠熄火。他又在窯旁守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伸手拍了拍窯壁,用早已經澀枯的嗓子喊了一聲工匠們:“起窯吧。”
眾目睽睽之下,三個瓷人出爐了,入窯前的彩繪完全變了顏色,三個瓷人栩栩如生,神采奕奕地站在了眾人麵前。陽光之下,三個瓷人微笑得十分燦爛,似乎要拔腿就走的樣子。眾工匠看得眼呆,好一刻,有人帶頭喝出一聲彩:“好品相!”
曹正文市長也來了,他就在一旁用直直的目光看著,嘴張著,一句話也講不出了。終於,他澀澀地說了一句:“果然是瓷人梁,神品啊……”
梁寶生近乎迷離的目光,呆呆地看著那三個瓷人,終於,他如釋重負,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這一個多月,似乎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好一刻,他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渾然天成,似有鬼神造化,可惜了,你們卻不得其時啊!”
曹市長滿意地笑了,擺了擺手,放了全城的瓷匠。三個瓷人被小心地裝了箱子運走了。
全城的瓷匠擺下宴席,答謝梁寶生的出手相救之恩,張得泉也被請過來作陪。
梁寶生悶悶地喝過了幾杯酒,長歎道:“這三件東西,怕是回不來了。”
張得泉苦臉說:“寶生啊,我也不瞞您,正文已經舉家遷到了香港,他要在香港做生意,這三件東西,他一定要弄到香港去的。我這個表弟喲……唉!寶生啊,可惜了您的手藝,竟被正文中飽私囊了。”張得泉一勁兒搖頭歎息。
梁寶生苦笑:“張先生莫要自責了,曹市長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可是為了全城瓷匠的性命,我也隻好如此了。”
張得泉問:“寶生啊,難為您了啊。”
梁寶生蒼涼一笑:“張先生,我一生捏造燒製瓷人無數,唯有這三件瓷人是我的得意之作,眼見得它們離我而去,心中便是一種悲涼的滋味啊。我自看天命,也不過再有十五年的光陰,我死之前,仍然見不到這三件東西歸來,那三件東西便有縫隙之虞啊。”
張得泉一怔:“寶生啊,您這話中似乎有話啊?莫非藏有什麼機關?”
梁寶生歎道:“不提也罷了……”淚就落下來了。
宴席間的氣氛壓抑,酒吃得沉悶,梁寶生喝得淚流滿麵。
眾人搖頭歎息不已。
又過了幾個月,保定城外的槍炮聲急驟了。一夜起來,保定城裏已經全是解放軍了。曹市長早已經不知去向了。由此,保定解放了。梁寶生仍然做他的生意,張得泉仍然唱他的河北梆子。日子匆匆忙忙地過著,1954年春天,保定市的工商界大張旗鼓地開展公私合營的運動。先是張得泉的劇團,被合並進了保定國營河北梆子劇團,張得泉任副團長,當年,張得泉被評為保定市勞動模範。1954年,張得泉已經七十歲,便謝絕了劇團的挽留,退休了。梁寶生的店鋪,也於1954年被合並進了保定市第一國營瓷廠。梁寶生在廠裏做技術指導,並被評為高級技師。如此匆匆又過了十年,就到了1964年春天,梁寶生感覺身體不好,就寫了份申請,光榮退休了。退休之前,瓷廠鑒於梁寶生這些年的貢獻,評選他當了保定市勞動模範。
1964年的秋天,已經退休的梁寶生接到了從新加坡寄來的一封信,信是由市委統戰部轉來的,打開一看,竟然是丁也成寫來的,丁也成竟然成了東南亞一帶著名的收藏家,現在新加坡居住。他寫信來,是邀請梁寶生師傅參加他在新加坡舉辦的世界瓷器收藏展。雙程機票及食宿等等費用,都由丁也成承擔。市裏的同誌問梁寶生是否有意去一趟。梁寶生愣怔了一下,淒然一笑:“謝謝丁先生的好意了,我已經是近古稀之年了,就不想動了。”
這年的冬天來得早,風吹得緊,梁寶生先是得了一場感冒,總不見好,就住進了醫院,檢查了一番,竟然是絕症。張得泉去看望他,二人執手無語,淚眼相對。挨到最後,張得泉澀澀地問梁寶生:“寶生啊,您還有什麼話要說?”
梁寶生歎道:“張先生啊,您還記得那三個瓷人嗎?”
張得泉點頭:“怎麼不記得,您是不是還惦記著那三件瓷人的下落呢?”
梁寶生道:“是啊,那應該是我一生中最好的燒品了。”
張得泉長歎一聲:“是啊,您當年說過的。可惜了,被我那無良的表弟飽了私囊。唉,寶生啊,是我累及了您啊……”
梁寶生擺手:“張先生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您還記得我說過,十五年後,那三個瓷人會有裂隙嗎?”
張得泉點頭:“是啊,你當年沒有細說,我也不好打問。你怎麼知道它們會在十五年之後出現裂隙呢?”
梁寶生苦笑道:“當年我做那活兒時,心存憤怒,便是偷減了工料,我已經料定,這三件瓷人,不得久長啊。”說著便從枕頭下邊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之後,取出一個紙包,那紙包年深月久,已經泛出黃斑,梁寶生打開,裏邊有三塊墨色的東西。梁寶生遞給了張得泉,張得泉接過捏了捏,感覺堅硬如鐵,仔細去看,竟是三塊泥丸。
張得泉驚訝:“寶生啊,這是?……”
梁寶生道:“這便是我當年偷工減料下來的三塊熟泥啊。”
張得泉驚得呆住了:“您的意思是……”
梁寶生淡薄一笑:“十五年已經過去了。既然管不了身前,怎麼顧及得身後?張先生啊,您好自為之。”說罷,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張得泉慨歎一聲,呆坐了一刻,就起身告辭。又過了五天,梁寶生在醫院去世。這一年,梁寶生六十八歲,距離他講過的十五年的話,剛剛過去一年。
再一年,保定河北梆子劇團應觀眾的熱烈請求,邀請張得泉在保定迎“五一”文藝晚會上,登台演出河北梆子現代戲《節振國》。張得泉痛快地答應了,粉墨登場,卻在台上突發腦溢血,送至醫院,不治去世。終年七十六歲。出殯那天,幾千名戲迷聞訊趕來,灑淚送別,張得泉先生身後如此殊榮,若是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了。
再一年,“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梁寶生的兒子梁向明、女兒梁小紅被戴了高帽子遊街,其中有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梁寶生是反動權威,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捏造燒製封資修的人物,罪該萬死。梁寶生的勞動模範稱號被剝奪。張得泉的兩個兒子張可飛、張可揚也被揪出去批鬥,其中一個罪名,便是其老子張得泉為國民黨反動派曹正文唱戲,罪該萬死。張得泉勞動模範的稱號也被剝奪。兩家的孩子,都充當了父債子還的角色。
…………
話說曹正文去了香港之後,市長自然做不成了,他在香港開了兩處古董店鋪,買賣還算興隆。他由內地運去的幾百件瓷器,很快都以高價出手,曹正文很是掙了一筆。隻是那三個瓷人,他割舍不得,擺在家裏欣賞。有人知道了,便來觀賞,看過之後,便說出高價買走。曹正文堅決不賣。卻也真是應驗了梁寶生的話,果然在十五年之後,即1963年春天,那三個瓷人的眼睛突然有了裂隙,曹正文著急,眼見得裂隙有蔓延的趨勢,他便請來香港的一些古董專家,想求教一些補救措施,可是眾人看過之後,都表示無能為力。曹正文歎道:“這三件寶物如何是好呢?”於是,他就把這三件瓷人放進了內室。不再讓人參觀了。
轉眼,又過了十幾年,香港回歸的消息越傳越烈了。曹正文便有了回鄉之心。
又有一天,一個名叫丁也成的收藏家來香港,找到曹氏開的古董商店。經理是曹正文的大兒子曹柏青,丁也成要求拜訪曹正文先生。曹柏青與父親聯係了一下,曹正文答應了。
曹正文在自己的別墅接待了丁也成,曹柏青就在父親身旁侍立。丁也成與曹正文寒暄了幾句,便說:“丁某此次來府上,是想參觀一下曹先生收藏的三件瓷人。不知方便否?”
曹正文怔了一下,就笑了:“丁先生如何知道這三件瓷人?”
丁也成笑道:“我是搞收藏的,當年保定大名鼎鼎的‘瓷人梁’,給曹先生燒製了三個人高的瓷人,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曹正文的臉微微一紅,搖頭笑道:“不瞞丁先生,當年曹某年輕,一時把持不住貪婪之心,也就起了奪人之美的念頭,便做下了這件惡事。現在思想起來,也確實對不住梁老板了。”便帶丁也成去內室觀看。
燈光之下,三件瓷人鮮活如初,仍似剛剛出窯的樣子,丁也成細細地看罷,歎道:“果然是梁師傅的上品啊,隻是……如何……三件瓷人的眼睛都裂了呢!”
曹正文搖頭:“或許是當年梁先生對曹某的情緒惡劣,便影響了手藝,工序上便是做得不精當了。”
丁也成苦苦一笑:“梁寶生師傅乃一代高人,手藝上斷不會出此低等錯誤,怕是另有所故了。”
曹正文哦了一聲:“丁先生或許看出什麼了?”
丁也成細細打量了一番三個瓷人,點頭道:“據我看來,這三件瓷人燒製之前,也就是捏造之時,用料不均,一代能工巧匠,何以偷工減料?或許如曹先生所說,是梁師傅對您心有不滿所致啊!”
曹正文點頭歎道:“丁先生說得有理啊。”沉吟了一下,又問道:“如何辦呢?”
丁也成歎道:“我也不知辦法,隻是聽說,如果有好的鋦匠,便可補救。”
曹正文再問:“哪裏有這樣的好鋦匠呢?”
丁也成搖頭說:“香港彈丸之地,斷無此高人啊。如果鋦好此活,曹先生還得回內地啊。再者,這三件寶物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啊。”
丁也成歎息著走了。
曹正文送丁也成出來,望著丁也成遠去的背影,他對曹柏青說:“柏青啊,香港回歸之時,我們便將這三件東西運回去,找能工巧匠鋦上。是啊,丁先生說得對啊,它們也應該落葉歸根了喲。”
曹柏青連忙點頭答應。
曹正文怔了一刻,又仰頭望天,天空一片陰霾,似有大雨將至。曹正文歎息道:“隻是,內地能有如此手段的鋦匠嗎?”
曹柏青張張嘴,不知道如何作答。
這一年秋天,曹正文突發心梗,在寓所去世。終年八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