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醬菜
天香醬菜是一種華北地區有名的醬成菜。民國時的《中華食譜》有記載,梁實秋先生的散文小品中也曾經提到它。可見其當時頗有些名聲。天香醬菜的主要原料是北方的白蘿卜,也叫大蘿卜,或者叫象牙蘿卜,為二年生草本植物,字麵上稱作:萊菔。
白蘿卜是北方老百姓的家常菜。每到秋天收獲後,白菜熬蘿卜便是北方老百姓餐桌上的主要菜肴。“冬吃蘿卜”是北方老百姓家喻戶曉的一句話,也是一句北方流傳甚廣的營養口號。而蘿卜主要的用途是醃製鹹菜。待秋天收獲後,老百姓便將它切成大的段狀或者塊狀,再用清水洗淨,撒上粗鹽,裝入缸內,蒙上蓋子,置放在院中的角落裏。半個月內,每天倒一次缸(據行家說是防止缸內積長白漬),再一個月後(或者四十天),便可取出食用。食用方法,不外乎從缸中撈出後洗淨,切絲或者條塊狀,即可端上餐桌食用。講究些人家,拌上醬油醋蔥薑等佐料,之後食用。再講究些的,再調些香油之類。這種蘿卜醃製的傳統做法,大概有千年以上的曆史了(至今無人考證)。而把它作為醬菜來醃製卻不過一百多年的曆史,這一百多年以來,天香醬菜成了北方的名菜,而它的發源地竟是在河北保定。談歌下麵就講這個醬菜的故事。
話說清朝光緒初年,保定西大街上有一處店鋪,專項經營木器家具。老板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易縣人氏,姓周名春兒,周春兒祖上幾代專營木器家具,她做此行當算是祖傳了。可是一個女子做店鋪老板,總是有些不妥,那年月還沒有婦女解放一說。事出有因:按自古以來各行各業的傳業規矩,都是傳男不傳女,傳到周春兒父親周大倉這一代,竟是無後(女孩兒不算數?不算數)。周大倉脾氣倔強,因與族人鬧意氣,不曾打算過繼某一個族人的男孩子進家,也不曾想過把周春兒嫁出去,末了,他讓周春兒招了一個倒插門的女婿楊鳳鳴。第二年,周春兒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楊天香。楊天香生下第三年,周大倉中風死了。族人竟是容不下楊鳳鳴和周春兒,周春兒的木器廠便在當地開不下去了。周春兒和楊鳳鳴輾轉來到保定,在保定城裏開了店鋪,取名“楊周木器”,生意雖然不算火爆,卻也馬馬虎虎過得下去。
轉眼幾年過去,“楊周木器”的生意雖然還在湯湯水水地做著,可是經營的危機卻是出現了。之前,保定西大街隻有三家木器家具店,現在卻有了十幾家。聽說還有人要開。周春兒和楊鳳鳴細細商量,想把生意做到南方去。楊鳳鳴一時拿不定主意,周春兒也不好勉強他。而這個時候,“楊周木器”店裏來了一位新夥計,名叫趙廣林。這個趙廣林後來竟改變了“楊周木器”店的命運。
趙廣林是周春兒偶然撿來的。
那一次,周春兒到山東送貨回來,正值年關將至,大雪飄飄,道路難行,周春兒坐著馬車泥泥淖淖地往保定城趕路,途經高陽縣城時,遇到了凍倒在路旁的趙廣林。周春兒忙讓車夫把趙廣林抱到車上,拉回保定,帶進了店中。幾碗薑湯水灌下去,趙廣林才漸漸醒過來。趙廣林自話自說是河間府人氏,祖上以賣鹹菜為生。在保定賣完了鹹菜往回趕路,卻被強人劫了。若不是遇到周老板,便是要凍斃在冰天雪地了。說罷,便要掙下床來,給周春兒磕頭。被周春兒攔了。
周春兒見趙廣林言語樸實,心中便有了憐憫之意,便讓趙廣林在店裏養息兩天。第三天,周春兒給了趙廣林幾文碎銀,便讓趙廣林回家過年。趙廣林卻央告周春兒,自己父母雙亡,家中已經無有親戚,如果周春兒店鋪中缺幫手,他可在店中做些雜役。趙廣林一雙淚眼相向,周春兒一時竟想不出拒絕的話兒來了。
周春兒思想了一下,覺得趙廣林言談話語之間,透著老實厚道,大概也是一個木訥之人,留在店中,做些雜七雜八的事物,也並無不可,便答應了。於是,趙廣林由此便在周春兒的店鋪裏當了夥計。他的工作任務便是替周春兒管理店中的雜務,也包括給周春兒一家做飯以及幫助看護著楊天香。楊鳳鳴嘴上沒有講什麼,心中卻有些不快,他覺得周春兒多事。但店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周春兒當家做主,楊鳳鳴也就不好多講反對的話。而且此時的楊鳳鳴已經有了外心,他在保定的柳家巷裏尋了一個妓女名叫秀秀,兩個人愛得如膠似漆,恨不得天天化在一處。他常常推說和生意上的朋友們吃酒,便住在了秀秀那裏了。此事,街中人已經傳開,隻是瞞著周春兒一個。
這一年,周春兒要去溫州采購一些木料(史料記載,溫州城內當時有一個很大的木材集散地)。周春兒已經聽說南方的木材又漲價了,周春兒感覺到了生意的艱澀與難度。臨行前,趙廣林將一小罐醃菜也裝在了車上。周春兒問及,趙廣林說是他醃製的一些蘿卜,帶上作途中打尖用。周春兒並沒有在意,她也絕沒有想到,這一罐鹹菜會改變她以後的命運。
一路無話,就到了溫州,周春兒便匆匆地去了木材市場,走了一遭,才知道這年木材漲價的幅度,竟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幾單預想的生意一律談不下來。正值梅雨季節,周春兒的心思也陰得滴水了。她怏怏不樂地悶坐在客棧裏漫無邊際地胡亂尋思著,卻沒有一點辦法。她正在呆滯,木材老板劉或奇竟找上門來了。劉或奇是周春兒的老主顧了,二人便是有了一番商量。討價還價,爭爭奪奪,也竟是沒有一個結果。二人漸談漸晚,天色不覺悄悄暗了下來,周春兒便讓趙廣林去街上沽了兩壺老酒和一些下酒菜,與劉或奇對飲進餐。剛剛飲罷了一壺酒,幾碟下酒菜已經吃光了,還剩下一壺酒晾在了桌上。周春兒再讓一旁伺服的趙廣林出門尋下酒菜,趙廣林出去了好一會兒,空空著兩手回來,告知街中的餐食店已經打烊了。劉或奇剛剛要說作罷,趙廣林卻取出帶來的那罐鹹菜,罐子嘭的一聲啟開,劉或奇鼻子一嗅,不覺驚得呆了,舌頭似凍住了,說不出話來了。周春兒自然也嗅到了,她也十分奇怪,弄不清楚這一罐鹹菜如何竟溢出滿屋子的芳香。
劉或奇回過神來,驚疑地笑道:“周老板,您這是從何處弄來的美食啊?不曾入口,劉某已經是饞涎欲滴了喲。”
周春兒擺手道:“劉老板說笑了,這是家人醃製的佐餐的小菜罷了。見笑了。見笑了。”
劉或奇伸箸夾一口嚐了,不禁叫絕道:“周老板,真是美食啊。”
周春兒也嚐了一口,頓時感覺味道上佳。她笑著問趙廣林:“廣林啊,味道果然不錯。這是什麼菜?是蘿卜嗎?你是怎麼泡製的?”
趙廣林垂手一旁侍立,微微笑了,“周老板果然猜得對了,就是蘿卜。”
周春兒起疑道:“蘿卜也有這種味道?你怎麼醃製的,說來聽聽。”
趙廣林笑道:“也實在沒有什麼神奇之處。去年秋天,我收購了一些便宜的大蘿卜,便醬醃了幾罐兒,留在店裏我們自己用的。就是北方醬鹹菜的做法,無他。”
劉或奇的眉毛跳了跳,盯住趙廣林問一句:“趙師傅,味道這般鮮美,您有什麼秘方?”隻問了這一句,劉或奇自覺有些失言,立即擺手笑了,“劉某適才性急,多嘴了,趙師傅莫怪喲,我當然是不應該問這些的。”
趙廣林笑道:“說不上什麼秘方,我們河間人祖上傳下來,都是如此醬醃菜蔬,並沒有什麼新鮮的招數。黃瓜、辣椒、茄子種種,都可醬醃,隻是蘿卜價錢便宜,我便從價錢上著意,隻是醃蘿卜罷了。”
劉或奇哦了一聲,他若有所思,猛然間眼睛一亮,一拍桌子,對周春兒道:“周老板啊,天大的商機就在眼前,您便是有生財之道了喲!”
周春兒怔了怔,笑道:“劉老板一定是吃得醉了,我會有什麼商機呢?”
劉或奇笑道:“您何不轉行做這醃菜的生意呢?”
周春兒的心裏也動了一下,她臉上卻是不在意的樣子,笑道:“劉老板又說笑了,這路尋常人家佐餐的鹹菜,如何上得台麵?”
劉或奇長歎一聲,“不好再瞞周老板,這幾年劉某的木材生意慘淡經營,也確實不好做了,收購價錢年年看漲,利潤留成越來越小。一味苦撐下去,怕是隻有賠本到底了。剛剛吃過這位趙師傅的醬醃蘿卜,味道鮮美之餘,直讓我突發奇想,這確乎是一個商機啊。可想,這溫州地麵之上,達官貴人及引車賣漿者流,佐餐之物,多多食用者,無外乎榨菜一種。單調且不必說,味道也遠遠不及剛剛趙師傅醃製的鹹菜鮮美。劉某在商道中摸爬滾打幾十年了,出息說不上,可經驗卻是有的,恕我放膽放言,此類醃菜,若能夠大批生產,我便可在江浙一帶包銷,不出一年,便可打開市場,屆時財源必定滾滾,茂盛當然可見。周老板何樂而不為呢?”說到這裏,劉或奇一雙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兒。
周春兒爽然笑道:“如似劉老板說得這般熱鬧,真的倒不妨一試。如花似錦的念頭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她回頭對趙廣林笑道:“廣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氣了。”
趙廣林微笑:“周老板,這個的確不難。”
劉或奇擺手笑道:“周老板還是沒有回答劉某的話,周老板生產這路醃菜,自然是好事,隻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兒一時語塞,目光盯向了趙廣林。
趙廣林笑道:“劉老板,生意上的千件萬件趙某實在不懂,而唯這一件劉老板確勿要擔心,北方蘿卜野草一般,遍地都是,隻要您吃得下,我們便是包下了。”
劉或奇看著周春兒,盯問了一句:“周老板,趙師傅已經如此確鑿說下,還要問您一句,此事如何?若是如剛剛趙師傅之言,隻需我們南北兩地合起手來,必定能成就北方醃菜的半壁利益江山。”
話講到這個份兒上,周春兒便不好再掩飾心中興奮了,她擊掌笑道:“好啊,既然劉老板勝券在握,周春兒如何打得退堂鼓呢?隻是,這其中必有許多預想不到的事由,我們若是下本錢投入這番生意,枝葉末節還有許多要認真研究之處,投下本錢,返回周期如何,這還須細細商量情節才是。”
劉或奇笑道:“這是自然,我們現在就商量此事。”
於是,劉或奇與周春兒,加上趙廣林,三人就在客棧裏商量具體操作事項。言來語去,直談到了後半夜。用現在的話說,三個人將具體實施方案都商定之後,劉或奇方才滿心高興地告辭了。
第二天,周春兒放棄了所有預想的生意,急匆匆和趙廣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兒還是放心不下,她細心地過問了趙廣林此萊的醃製方法。趙廣林條條款款地仔細說了。周春兒將趙廣林的一字一句細細地思量過了,卻仍舊放心不下,她皺眉疑道:“廣林啊,若如此簡單,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一來,旁人便可看著做出二來,如此我們一番勞作,不見得有幾分利潤,卻不及旁人照貓畫虎來得容易呢。豈不是要賠掉了功夫,又賺不到銀子嗎?”
趙廣林燦爛地一笑,“周老板放心,此事說起來容易,那微妙之處,並不是人人輕而易舉便操作得當的呢。”
周春兒盯著趙廣林疑問道:“廣林,你有什麼微妙之處呢?”
趙廣林笑道:“無論如何,別人是醃不成這樣子的。回去之後,我給老板演示一下便會知道。”
一路再無他話,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鋪裏卻出了一件大事情,楊鳳鳴不愛家私愛美人,竟席卷了家中的細軟與那個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裏的夥計也就相繼散去了,隻留下了嚎澀了嗓子的楊天香枯坐在店裏,兩隻眼睛紅腫著,木木地直盼著周春兒回來呢。周春兒見到這幅景象,如五雷轟頂,險一些暈厥過去。
麵對現實永遠是當事人的唯一出路。周春兒隻痛苦悲戚了兩日,便把楊鳳鳴拋在了一旁。她要趙廣林快些去選廠址,她四處籌集開業的資金。
僅僅用了五天,周春兒便四處告貸,籌集了許多銀兩,仍嫌無多,她咬牙廉價盤出了木器店的鋪麵。趙廣林在保定西郊選定了三十畝地,周春兒也相中了。討價還價一番,當下買進,並沿街張貼了文告,雇用了幾個夥計,蓋下了十幾間坯房,圈了個院子。大門口掛上了一塊新匾:周氏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