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醬菜(2 / 3)

趙廣林又到河間的燒窯上,定做了六百口大缸。此事做定,他又馬不停蹄到鄉下的大戶人家裏收購了千餘斤陳年的麥穀,磨成麵粉,運回來全部蒸了饅頭。然後將饅頭堆到土坯屋子裏,用米糠堆蒙住。屋子的門窗全部封閉,並轟轟地升起了爐火。正值夏日,酷熱難挨,不幾日,那饅頭和米糠便開始發酵了,再幾日,便成了稀醬。一股難聞之氣在土坯屋子裏衝撞著,終於漫延出來,在院子裏彌散著。趙廣林便讓夥計將這些稀醬運到太陽下暴曬。幾天過去,那些稀醬便在烈日下曬成了脆脆的醬幹兒。趙廣林便讓夥計們將醬幹兒收藏到屋子裏備用。

再一晃兒,涼風習習,秋天就到了。趙廣林帶人到鄉下收購了十幾萬斤蘿卜,流水一般運到了周氏醬園,又買了幾百斤粗鹽、百餘斤花椒大料,又從鄉下雇用了幾十個精壯勞力,引進了城西一畝泉的水,每日裏將蘿卜洗淨,再將蘿卜切成片狀。然後,趙廣林指揮著夥計們將醬幹兒與切成片狀的蘿卜打糟在一起,再用粗鹽大料花椒攪拌均勻,裝入缸內,之後,每日“倒缸”(即把醃菜倒出,重新再裝入缸內)一次,連續十天之後,即用事先選好的河中卵石,結結實實地壓在了醃菜上邊,然後用缸蓋封好。幾百口大缸就整齊地排放在露天裏了。之後,趙廣林辭退了大部分夥計,隻細心挑選留下幾個候著事由兒。至此,趙廣林算是鬆了一口氣。

周春兒每日裏就怔怔地看著趙廣林這樣忙來忙去。她的一顆心捏得緊緊的,自覺得心下汗津津的了。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冬風漸漸強硬的時候,趙廣林讓夥計們啟開了缸口,倒缸。周春兒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過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幾塊醃菜,也不及去衝洗,便放在了嘴裏,咀嚼之後,她仰起頭來,大叫了一聲,木怔怔地站了那裏,一串淚水就迎風淌了下來。她張著口,似乎想喊些什麼,卻並無一字喊出來。

趙廣林不知就裏,他慌慌地趕過來問道:“周老板,您怎麼了?”

周春兒終於高喊了一聲:“廣林啊,正是那一個味道啊。”喊罷,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在周氏醬園的院子裏飛響著,夥計們一個個聽得呆若木雞。

這天夜裏,周春兒將趙廣林喊進自己的屋子裏。周春兒已經親自燒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壺老酒。周春兒給趙廣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給了趙廣林,趙廣林驚慌地站起,連椅子都帶翻了,他口吃起來:“周老……板,您這……是何意啊?”

周春兒長歎一聲:“廣林啊,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藝,這醬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這周氏醬園算是指定發達了啊。”說著,就哭得轟轟作響了。

趙廣林見狀,也動了情緒,他眼睛裏就有了淚花兒:“周老板啊,您如何這麼說話,當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趙某人早已經凍餓斃命,做了郊外的野鬼。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報……”說到這裏,趙廣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聲了。

周春兒擦了擦眼淚,笑道:“廣林啊,今日是喜事,過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們飲酒,飲酒啊。”

吃過了幾杯酒,周春兒笑道:“廣林啊,這鹹菜如何醃製這般可口,你有何秘而不宣的方子啊?你曾經與我講過,我仍是不大相信。”

趙廣林搖頭笑道:“周老板啊,並無什麼秘方,真是簡單得很嘛。我曾經告訴過您的,製作的經過您也都看到了。我哪裏還有隱瞞呢。”

周春兒驚歎:“沒想到會如此簡單啊。”

趙廣林搖頭笑了:“簡單卻是簡單,卻又是不簡單的。”

周春兒怔了一下,笑問道:“廣林啊,我聽你這話裏藏著玄機呢?”

趙廣林忙說:“周老板,斷是沒有玄機的。”

周春兒笑道:“廣林啊,這醬蘿卜已經成了,總得起個名字吧。”

趙廣林笑道:“我也想過,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作天香醬菜吧。”

周春兒輕輕一歎:“好是好,不過,卻是埋沒了你啊。”

趙廣林擺手:“周老板,且莫提我,且莫提我。”

周春兒想了想,笑道:“這樣,廣林啊,明天你就是周氏醬園裏的二老板了。”

趙廣林忙搖頭說:“周老板,這可萬萬使不得。廣林就是您手下的一個夥計,我斷無別的念頭啊。”

周春兒沉下臉來:“廣林,這是我定下的心思,你就不要推辭了。”

冬天將盡的時候,周春兒便雇用了百餘輛馬車,周氏醬園裏的十幾萬斤天香醬菜就源源不斷地運到了浙江,交付與劉或奇。不出劉或奇所料,天香醬菜極是暢銷,周春兒一下子賺了不少,劉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賺了一筆。第二年的秋天,劉或奇親自來保定結賬,並預定第二年的貨。周春兒當然要盡地主之誼,就在保定望湖樓酒店給劉或奇接風洗塵。席間,劉或奇一勁兒地給趙廣林敬酒,他一臉感慨地讚歎道:“天香醬菜成功問世,趙老板應該是首功啊。”

趙廣林似乎喝得醉了,隻是傻呆呆地笑。

回到店裏,劉或奇就與趙廣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許飲得多了,半夜坐起來喝茶,便也喊起趙廣林一並喝茶。一壺茶下肚,二人竟是沒有了睡意,說說笑笑地閑聊起來。劉或奇笑道:“趙老板啊,您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您若獨立門戶,豈不是發了大財?您沒有想過自己開店鋪嗎?”

趙廣林連連擺手笑道:“不行,不行。劉老板,我這個人天生愚笨,如何開得了店鋪。劉老板玩笑了。”

劉或奇笑道:“有句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趙廣林爽然笑道:“劉老板,我二人交往幾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廣林心裏格外敬重您的。有何當問不當問的,您直言便是。”

劉或奇笑了笑,放低了聲音:“這天香醬菜如何泡製?有無秘方?趙老板能否指點一二?”說罷,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緊了趙廣林。

趙廣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劉老板啊,從無什麼秘方,其實簡單得很。您且聽我講來。”就把醬菜的製作方法仔仔細細地講給了劉或奇。

劉或奇聽得仔細,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記死了。

第二天,劉或奇向周春兒告辭。周春兒和趙廣林送劉或奇出城。回來的路上,周春兒陰下臉來問:“廣林啊,昨天夜裏,你和劉老板很晚才睡下嗎?”

趙廣林笑道:“是了,我二人昨日喝得多了,半夜起來喝茶來著。”

周春兒皺眉盯著趙廣林:“如此說,你把天香醬菜的方子告訴他了。”

趙廣林點點頭:“劉老板問起了,我便一一說了。”

周春兒怔了怔,皺眉搖頭,長歎道:“廣林啊,你真是一個老實人喲,這方子如何可以告訴外人呢?這商道中事,大概自古就無君子可言講。你在我這裏已經有些年月了,這經商的路數,如何還沒有心熟眼熟呢?”

趙廣林笑道:“這醬菜的醃製,本來沒有什麼稀奇。劉老板追問得緊,我一時口鬆,便講了。周老板,您不必在意。”

周春兒看看趙廣林一臉的厚道顏色,無奈地搖頭歎息一聲:“廣林啊,並非我介意這件事情,你讓我說什麼好呢?當年我看你或許看走了眼,你真不是一個生意中人啊!”

這一年,劉或奇竟是沒有再購進周家醬園的天香醬菜。有南方過來的人講起,說劉或奇已經自己建了一個醬園,並派出許多采購,到北方大批量收購蘿卜了。周春兒聽罷,對趙廣林苦笑道:“廣林啊,你言語不慎,果然是結出苦果子來了。劉老板已經自立門戶了。我已經說過的,醬菜這路貨色,製作極是容易。你做一,別人便會做二做三。俗話講,教授了徒弟,便要餓死師傅了。”

趙廣林皺眉搖頭道:“劉老板如何要這樣呢?人算不及天算。劉老板若是要自立門戶,怕是要吃虧了。”

周春兒聽得奇怪,疑惑地問趙廣林:“他如何要吃虧呢?”

趙廣林搖頭苦笑而不答。

沒了劉或奇這一個客戶,周氏醬園的生意卻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許多客戶慕名紛至遝來。天香醬菜這一年全部脫銷。周氏醬園又購置了五十畝地,擴展了醬園的麵積。用現在的話講,叫擴大再生產。

第二年,劉或奇土灰著一張臉來了保定,踏進了周氏醬園的大門,就大哭著給周春兒跪下了,慌得周春兒連忙攙起了劉或奇。趙廣林也忙著去攙,卻被劉或奇惱怒地推開了。

劉或奇哭道:“周老板啊,人算天算,這溫州地麵,是醬不出您這天香醬菜的喲。”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著趙廣林。

趙廣林尷尬地站在一旁,兩隻手不知所措幹幹地搓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周春兒怔了一下,就嗬嗬地笑了,勸解道:“劉老板啊,舊事莫要再提起了,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啊。”

劉或奇就在周氏醬園住了兩天,付下定金,預購了周氏醬園的三萬斤天香醬菜。臨行前,劉或奇單獨跟周春兒講了幾句。

劉或奇苦笑道:“周老板,您是一個老實人。劉某也真不應該瞞您。前年來保定,劉某的確一時鬼迷心竅,從趙老板那裏討要過方子,可趙老板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給了我一個假方子。我信以為真,便張著膽子另起爐灶了,結果怎樣?我照此方醃製的蘿卜黃瓜蒜頭,都無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幾近賠了一個傾家蕩產啊。周老板啊,劉某私下討要方子固然不對,他趙老板可以拒絕劉某,卻不應該用假方子對付我啊。此人外表寬厚與內心機巧大相徑庭啊。周老板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兒哦了一聲,便頻頻點頭:“謝謝劉老板的提醒。”

送走了劉或奇,周春兒便把趙廣林喊到自己的屋子裏。屋子裏已經擺好了一桌酒菜,趙廣林笑道:“周老板,如何這樣?有什麼喜事不成?”

周春兒淡淡一笑:“廣林啊,我們先飲罷了這杯中酒,再論及其他。”

三杯酒過去,周春兒正色道:“廣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講一個誠字,這天香醬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訴劉老板,這是天理本分。若告訴他,便是要實話實說。你如何竟告訴他一個假方子呢?讓他蝕了大本錢,險些破產。檢討這件事情,其間你總有些不仁不義的地方吧。”說到這裏,周春兒的臉上就有了冷意。

趙廣林怔了,雙手一攤:“周老板,此話從何講起呢?”

周春兒便將劉或奇的話講了。

趙廣林聽罷,連連搖頭,長歎一聲:“周老板啊,您確是誤會我了。廣林並非奸詐之人,商道之中,我絕非行家裏手。我告訴劉老板的確是真方子,隻是他忘記了一個道理。”

周春兒疑問:“什麼道理?”

趙廣林苦苦一笑:“什麼道理,周老板還不明白嗎?”

周春兒冷冷地說:“我委實不明白。廣林,你明言講來。”

趙廣林悠然一歎:“周老板啊,您還要廣林如何明言?說穿了機關,就是一個南橘北枳的道理,婦孺皆知麼。如果劉老板認真思想一下,其實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卻保定城郊這一畝泉的水,別處的水是醬醃不出這種味道的鹹菜來的。河間府雖是醬菜的發祥之古地,地界也與保定接壤,隻因水質及不上保定,那醬菜的味道,也就差之遠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豈是人力可以為之?他劉老板精明透頂,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參不透這一層淺薄的意思呢。直是讓人感慨萬千啊。”

周春兒驚訝地“啊”了一聲。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又是兩年過去了,楊天香已經長大了,周春兒的買賣就做得更大了。這時候,店裏就不斷有人給趙廣林說親。說過三個五個,趙廣林都沒有去相親。賬房先生老張有些替趙廣林著急,就把這事情告訴了周春兒。周春兒聽說了,怔了怔,就笑著點頭說:“我知道了。我問問廣林,他到底是個什麼主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