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醬菜(3 / 3)

那天傍晚,周春兒讓夥計把趙廣林喊到她這裏來。周春兒沏了一壺茶,坐在院子裏候著。正值春夏之交,夜風習習,拂人心脾。四野蟲鳴一片,叫得周春兒心下一時有些迷亂。

不一刻的工夫,趙廣林來了,躬身問周老板何事,周春兒讓他坐下,二人喝著茶,說了幾句閑話,周春兒便問及趙廣林的親事。

趙廣林一時紅了臉,張張嘴,卻無以作答,握著茶杯,搖頭笑笑,垂下了眼簾。

周春兒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廣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現在也是中年了,找一個點燈說話兒的人,也是應該的了。你如何不去相親呢?”

趙廣林抬起目光,尷尬地笑笑,卻仍舊不說話。

周春兒伸眉一笑:“莫非廣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兒多嘴了。”

趙廣林苦笑一聲:“周老板要給我提哪門親事兒啊?我確是看中了一個,卻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說著,便仰起頭,眯了目光覷著天空,重重心思的樣子。

一輪明月已經躍上東天,幾片雲散漫地遊動著,好似心有旁騖的模樣。遠處有隱隱的雷聲悄悄響起,竟又是雨季到了。

周春兒笑道:“廣林,你想什麼呢?”

趙廣林回過神來,就歎道:“周老板,我聽說書先生講過幾句話,旁的忘記了,隻記得‘雲卷雲舒,去留無意’。是這個意思罷了。您說呢?”說著,便拿眼睛看著周春兒。

周春兒怔了一下,似乎聽懂了趙廣林話中的意思,臉就微微有些紅了,笑道:“廣林啊,聽你的話,含著機關似的,我愚鈍些,還是聽不大清楚。其實也就是一張窗戶紙的事情,今日我不妨直言講了,我們相處得久了,在一口鍋裏吃了多年的飯菜,有什麼話你就說嘛。”說到這裏,周春兒低了下頭,緩了緩口氣,軟軟地說道:“我是看中了你的,你若看中了我,我們就把這事情辦了。”

趙廣林驚了一下:“周老板,您……”

周春兒皺眉道:“或許你看不中我,我年長你幾歲,且又是一個……”說著,就牽扯動了心事,眼睛就溫溫地濕了。

趙廣林忙道:“周老板,我不是那個意思,若是廣林沒有誤會您的意思,那麼……我隻是想說……趙廣林何德何能,能讓周老板……”

周春兒仍舊低著頭,苦笑一聲:“廣林啊,你莫要再轉彎子了。你心裏是什麼意思,還請你照直說來。若是你不同意,也好讓我收了這份心思,免得經常夜裏睡得也不踏實,總是讓我心猿意馬,也是一番難過至極的光景。”

趙廣林笑了,臉紅紅地說:“周老板,廣林早已經心向往之了。”

周春兒歡喜抬頭看著趙廣林:“你果然是有心有意的?”

趙廣林點點頭,一臉鄭重的顏色:“正是。”

周春兒目光一顫,轉過臉去,放聲大哭起來。

趙廣林嚇得慌了:“周老板,您別這樣。廣林不會講話,惹您生氣了。”

周春兒收了眼淚,擺擺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隻覺得這些年委屈極了,心裏總似堵了塊舊棉絮,撕扯不清楚,沒有一個舒展的日子。今天高興,就是想哭一哭。再有,你就不要喊我周老板了,你既然都已經答應了剛剛說過的事情,從今往後,你就喊我春兒吧。”

趙廣林的臉立時熱熱的了,吭哧了一下,便低聲喊了一聲:“春兒。”

周春兒臉就紅了,就別過頭,低下聲,款款地應了。

周春兒與趙廣林就定下了辦喜事的日子,給城裏的商家好友送去了請柬,周氏醬園裏就開始張燈結彩了。周春兒的房間做了新房,粉刷一新。周春兒告訴醬園裏的夥計們,她與趙廣林成親之日,醬園放假三天,夥計們的工錢照開。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就在辦喜事的頭一天傍晚,卻出了枝節。那天周春兒已經親手做了一桌子菜,就讓楊天香去請趙廣林過來。楊天香就去請趙廣林。趙廣林穿著一身新衣,隨楊天香剛剛走到院子裏,就聽到醬園門口一片吵嚷聲。趙廣林驚疑道:“出什麼事情了?”就撇下楊天香匆匆趕過去了。

一個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漢子站在醬園的門口,要往裏闖,看門的兩個夥計已經攔住了這漢子。這漢子大喊大叫著周春兒的名字,惹得一些夥計們也圍在了門前。趙廣林分開眾人,走到這漢子麵前,不覺怔住了,他口吃地問道:“您是……楊老板嗎……”

那漢子抬頭看著趙廣林,點點頭,哭道:“廣林啊,你還認得我啊。我就是楊鳳鳴啊。”哭著,就歪倒在了門前。

果然是楊鳳鳴。

楊天香也趕來了,她驚叫了一聲,先自跑上前去,扶起了楊鳳鳴。

人們後來才知道,那個妓女秀秀隨楊鳳鳴跑到了口外,歡歡喜喜地安了家。兩個人也真是親親熱熱地過了幾年小日子。可是到後來,日子越來越艱難了,二人卷走的那些錢財,也漸漸坐吃空了。貧賤夫妻難做,秀秀便不耐煩了楊鳳鳴,便到街中當野雞,一來二去,又攀附了一個有錢的主兒,就把楊鳳鳴閃了,而且還偷偷地把房子賣了。人財皆空的楊鳳鳴就無處可去,百思無計,便一路討飯,輾轉又回到了保定。

楊鳳鳴狼狽不堪的樣子,楊天香看得心酸,畢竟是親生的父親,那幾年來攢下的怨恨,早就在楊鳳鳴的哭聲中拋到一旁去了,她扶著楊鳳鳴就放聲哭了。這一哭,就驚動了醬園裏所有的人。周春兒也跑了出來。她分開眾人走過去,立刻瓷住了,怔怔地看著楊鳳鳴。

楊鳳鳴也看到了周春兒,他哭喊著:“春兒啊。”就跪倒在周春兒的腳下了。周春兒蒙蒙地站在那裏,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楊天香在一旁放聲痛哭。眾人聽得心酸,都別過頭去了。許久,周春兒長歎一聲,看了看楊鳳鳴,低聲對楊天香說了幾句,楊天香就攙扶著楊鳳鳴進了屋子。人們看著周春兒臉色不好,都知趣地四下散去了。

院子裏,隻留下了周春兒和趙廣林。二人呆呆地相互看著。四周寂靜得很,隻聽得夜風絲絲縷縷地吹過來,在園中的樹梢頭上弄出一些亂心的聲響。

趙廣林輕輕地歎了口氣,便轉身進屋了。周春兒怔了一下,便跟著進屋,誰知趙廣林卻將門閂了。周春兒在門前落淚道:“廣林啊,這可如何是好呢?你要拿個主意麼。”

趙廣林在屋中澀澀地應道:“周老板,這事兒讓我再想想。”

這一夜啊,人們就看到周春兒的房間和趙廣林的房間,還有楊天香的房間裏,燈火徹夜未熄。後來人們聽到,周春兒在屋中與楊鳳鳴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了起來,後來就是楊鳳鳴的哭聲,再後來就聽到周春兒和楊天香的哭聲。直直地哭了一夜。

整個周氏醬園,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起來,周春兒紅腫著眼睛去看趙廣林,她身後跟著楊天香。昨天夜裏,她已經跟楊鳳鳴商量定了,周氏醬園可以養活楊鳳鳴終身,但周春兒不再與他做夫妻了。周春兒一早起來,是要告訴趙廣林這件事的。今天的喜事照辦。

趙廣林的屋子裏卻空了。那一身新郎官的衣服,也整整齊齊地疊了,端放在了炕上。周春兒心中倏地一緊,忙著跑出門去問夥計。一個夥計拿出一封信交給了周春兒,說道:“趙老板一大早就走了。他留了封信給周老板。”

周春兒慌慌地接過信,拆看了。白紙黑字寫著:周老板:

楊老板回來了,我便不好在您這裏做下去了。楊老板經過如此一場劫難,他必定會痛改前非。周氏醬園的生意會越做越好的。我的身份一直沒有告訴您,原是準備在結婚的那天再告訴您的,現在就講給您吧。我自幼隨父親進宮學廚,十三歲做宮中的醬菜師傅。後來因為得罪了一位王爺,我便跑了出來。那年被人追殺,四處躲藏,凍餓在荒野,幸虧您搭救了我。這是廣林沒齒不忘的事情啊。與您相識一場,就此分手,天地茫然,廣林心中也大有不忍啊。

是人為?是天定?廣林怎敢妄說。

趙廣林匆匆

周春兒看罷了信,驚得呆住了。她失聲喊了一句:“廣林啊,你這是……”淚就急急地流了下來,楊天香火冒冒地問看門的夥計:“趙老板何時走的?你們如何不通報我娘一聲呢?”

夥計慌慌地答道:“趙老板天蒙蒙亮的時候走的。我們也不知道周老板尋他的。”

周春兒醒過來,擦了擦眼淚,喊道:“快牽一輛車過來。”

夥計匆匆地牽過來一輛馬車。

周春兒和楊天香坐上車去,夥計猛地揚鞭,兩聲脆脆的鞭響,車便躥出了大門。

車沿著官道一路風風火火地追下去了。一直追到晌午時分,已經馳過了河間地界,仍不見趙廣林的蹤影。周春兒讓趕車的夥計停下,怔怔地望著前邊的道路發呆。

四野的風兒呼呼地刮過,道路茫然不知所終。

楊天香哀哀地問周春兒一句:“娘,他還會回來嗎?”

周春兒淒然一笑,反問道:“你說呢?”

楊天香搖搖頭:“我不知道。”

周春兒仰天長歎一聲:“我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說罷,周春兒朝著空空的四野長長地呼喊了一聲:“廣林啊……”

四野無聲。

周春兒淚如雨下。

再兩年後,楊鳳鳴病倒在床上,周春兒請過幾個郎中,湯藥丸藥吃下去不少,也不見動靜。挨了三個月,楊鳳鳴便死去了。再五年後的一天,周春兒吃罷夜飯,皺眉說頭疼得要緊,便早早上床歇了。第二日晌午時仍舊不起。楊天香去喊她,她也不動。楊天香上前去摸,周春兒的身子早已經冷了。

楊天香成了周氏醬園的老板。

趙廣林直是像一陣風,從周氏醬園刮走了,再無下落。

補上幾句:

談歌查閱保定方誌,上邊記有周氏醬園的軼事。楊天香自接手周氏醬園第三年,天香醬菜被直隸總督偶然知道,嚐試後,深為中意,便作為貢品,送到北京。周氏醬園一時聲名大振。再二十三年後,楊天香病故。周氏醬園易手,轉到楊天香丈夫李景真手裏。再五年後,李景真賭博輸掉了周氏醬園。周氏醬園轉到了保定車行把頭馮大林手中,易名馮氏醬園。再十年後,抗日戰爭爆發。馮氏醬園歇業。日本人曾經在保定建立華北醬菜有限公司,馮氏公司的一些技工曾經在華北醬菜公司製作醬菜。再八年後,馮氏後人馮定方籌集資金,重新恢複馮氏醬園。一年後投產,馮氏醬園更名為馮氏醬菜廠,招有工人150人。1949年後,馮定方因向誌願軍出售酸腐的醬菜,被職工檢舉,經調查,罪名成立,馮定方被政府槍斃。後馮氏醬菜廠公私合營。1954年更名為保定市醬園公司至今。保定醬園公司現有職工1300人,其主要產品仍為天香醬菜,仍然主銷華北地區,並有出口。1996年,華裔英國人霍福民先生回國後,曾經到保定醬園公司參觀,霍先生說,他在1947年至1948年,曾經在馮氏醬菜廠當過工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霍氏感慨不已,當場賦詩一首,曾經刊在當月《保定日報》的副刊上。現抄錄如下:大白蘿卜很平常,

北方遍地都生長。

物美價廉多收購,

保鮮簡單易貯藏。

麥麵蒸後當發酵,

蘿卜洗淨切開晾。

花椒大料入適量,

蔥薑選用要精當。

醬鹽與之攪拌勻,

裝入缸中曬太陽。

如此之後四十日,

醬菜出缸滿院香。

此菜隻應天上有,

人間得此神仙方。

不大像詩,更像順口溜兒,但霍福民先生的確將天香醬菜的製作方法大概寫進去了。

2006年11月19日寫於保定